周岚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忙活。
桌上堆着一摞安全手册，每本由几页薄纸合成，印刷版，当年图便宜，一下印了好多。这么多年用下来，难免有不合时宜的内容需要更新，Linda舍不得报废了印新的，只能有劳行政人员手动添改。
周岚眼下就是在为即将举行的安全培训准备教材——将一沓打印出来的最新安全知识，以粘贴覆盖的方式替换掉手册上已经过时的内容。每一本都要这样操作。
安全培训历年都只是走个过场，把旧手册往下一发就算完事了。
不过今年公司里出了安全事故：一名仓库人员没按操作流程搬运物品，箱子倾倒，带下来一块水泥板，砸伤了工人的脚，在医院养了一个月才好，手术加康复，花掉了公司一笔不小的费用。
安全教育是Linda的职责范围，她要求Ann给全部工人做培训，以便让大家引以为戒，Ann觉得工作量太大，要求分摊给部门里其他人。
Linda不肯，“又不要你去讲课，你只要做好后勤就可以啦，一个人完全能搞定呀！”
Ann被Linda压迫很久了，无奈Linda给她提供的薪水是别处拿不到的，她刚买了房，娃才两岁，老公挣得不比她更多，无论如何只能忍。
每天看人事部那几个同事悠闲地喝茶、聊天，而自己却忙得不可开交，Ann心里怎么能平衡得了，越想越委屈，竟致一个人在会议室里边干活边落泪。
周岚赶巧走错了会议室，进门就撞见眼眸通红的Ann。
Ann见是周岚，忙不叠别转脸去悄悄擦泪，怕给冤家笑话了去。
Ann对Linda的不满周岚早有耳闻，公司就那么大，多数人的嘴巴又不肯闲着。她本来也是幸灾乐祸的心态，可Ann苦盈盈一张脸逼在眼前，周岚难免动了恻隐之心，便主动提出来帮忙。
一共有二十场培训要做，Linda要求一个月内搞完，后勤工作包括培训资料的准备、讲师邀请、现场作业指导等等，但最麻烦的还是工人时间的安排，既不能影响正常生产，也不能占用工人太多私人时间，否则大家会造反。光和车间主管讨论课程时间安排就会花去Ann极大的精力。
周岚包揽了培训资料的准备工作，以便Ann一心一意下车间和主管们定夺课程表。
虽然帮了Ann的忙，Linda可一点不领周岚的情，每回在公司遇见，依然正眼都不带瞟她一下，周岚一开始也有些生气，后来就无所谓了，认定自己是帮Ann的忙，跟这老姑婆没半点关系。
会议室的门开着，明诚背手踱进来，他脚步轻，房间里又铺着植绒地毯，周岚埋头干得入神，明诚走到她身旁都没察觉。
“在忙什么？”
周岚惊觉，仰头，“向总！这是安全手册，培训课上要发给工人的。”
明诚挑了本随便翻翻，嘴上调侃她，“你的好帮手呢？”
周岚不用猜就知道他是在问星宇。
“哦，小向总去买双面胶了，干这活吧，对双面胶的需求量特别大，公司里的全让我用光了。”
她解释完才回过神来，“您是在笑话我吗？”
“你想多了。”
明诚把手册放回原位，语气里带点赞赏说：“总算有进步，愿意主动给Linda做事了。想转变别人的偏见，吵架可没用，你这一招用得不错，很厉害。”
周岚刚想反驳，脑筋一转，改口说：“是您教得好！那时候您跟我说，一定要和同事领导搞好关系，别人将来才愿意帮你。而且我也怕Linda和Ann的矛盾最后转到我头上来，我这儿的工作量最小，也没什么压力。容易招人恨。”
明诚笑起来，眉目舒展，仿佛被恭维得很开心。
周岚见状，不失时机抛出困扰自己多日的问题。
“向总，其实我一直纳闷，您为什么要安排总监助理这个岗位呢，虽然对我来说是好事，但其实没多少事要做的。”
明诚避开她探询的目光，反问：“你认为呢？”
周岚眨眨眼睛，“也许您觉得我是个人才，想好好培养吧，哈哈！”
明诚也笑，“说得没错，即便我不提拔你，将来也会有别人提拔你。毕竟，敢闯进总经理办公室，声讨总经理的员工不多见。”
周岚脸皮再厚，被明诚这么一调侃也难免脸红，“您能忘了这事吗？”
明诚扬眉，“我试试吧。”
周岚在手臂上沾了好多条一寸长的双面胶纸，方便随取随用。
因为和明诚说话分了神，不小心撕裂一页纸，很是懊恼，她从手臂上取了条双面胶要去补，随即想到不能用双面胶，得用透明胶，便左顾右盼找透明胶座。
明诚见她手忙脚乱，就从手册堆后面的胶座上切下一条，“我来帮你。”
周岚忙把缝隙对好，明诚贴上胶带，又用指甲仔细刮平。周岚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滑来滑去。
明诚的手形很好看，修长优雅，做起事来不紧不慢，和他的人一样，总是很笃定的样子。
周岚在记忆里搜索有没有见过类似的手，没想出来。她见惯了长着老茧、布满皱纹的长辈们的手，向明诚的这双手是看不出年纪的。
贴完了，不逆光的话，那条缝隙完全看不出来。
“谢谢！”
“不客气！”
明诚似乎上了瘾，干脆帮起周岚来：周岚把手册翻到需要添加的页面，明诚把粘好双面胶的纸张贴上去。两人配合默契，比周岚一个人效率高多了。
但周岚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模式，她宁愿一个人做，身心放松，无所顾虑。
“也许，你应该再多读两年书。”明诚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
“我最烦上学了！”周岚坦率直言，当然心里是矛盾的，求职时的好多挫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明诚试图说服她，“如果是学一些可以帮到你将来的东西呢？那种学了马上可以用的，类似于一些培训课程。”
他报了几个课程名称，周岚在行政部时听说过，都是需要到专门机构去上的，算公司给优秀员工的福利，有些热门的行业培训还要去国外。她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参加。
“那种培训价格都很高的。”她摇头，“我没那么多钱。我弟弟还在读书，妈妈身体也不好。”
“你爸爸呢？”
“他六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
“没关系。”
沉默了会儿，明诚又问：“你是为了供弟弟上学才放弃念书的？”
周岚实话实说：“不是啊，我本来就不爱上学，觉得上学好烦，要挨老师训，还要做那么多作业，我尤其讨厌数学，又难又枯燥。”
明诚浅笑，“数学其实很有趣的，你不喜欢是因为还不了解它。”
“数学有趣？”周岚不以为然。
“唔，可以这么说，你看见的每一件东西，都能用一个公式列出来……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就是充满了数学的世界。”
周岚被这个观点震住了，咬唇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
“可能我弟弟会懂吧，他数学挺好的……啊对了，他和您儿子在一个班呢！”
“这么巧？”
“嗯！”周岚用力点头，“听说您儿子成绩很好啊！”
明诚不说话，只笑，周岚觉得那是一个慈父的微笑，她突然有点想念自己的父亲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公司可以送你去……我是指，那些培训课程。”
周岚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怎么行呢？Linda不会批的。”
“那就……我私人送你去。”
周岚大为诧异，仰头看了明诚一眼。
明诚没有与她对视，垂着眼眸，也没迫切地在等周岚回复，好像刚才的话不是他说出来的。
周岚觉得他今天和以前很不一样，有点心不在焉，又有点矛盾，语气飘忽，犹犹豫豫，像在一个岔口徘徊。他以前和她说话，总是面带微笑，胸有成竹的样子。
周岚琢磨了会儿，吃不准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便坦然说：“谢谢您了！不过，我的程度，估计也听不懂那些课。您就别为我费心了。”
她把手册翻开，明诚却迟迟没有把添改页贴上去。
周岚再次仰头，明诚也正盯着她，目光没有再逃避，他脸上的表情如此复杂，以至于周岚有一瞬的错愕，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正被什么东西困扰着。
没来得及问，星宇从门外闯进来。
“嗨！我回来咯——大哥也在？”
星宇的到来，仿佛在周岚眼里点亮了一盏灯，她整张脸都焕发出光彩，令明诚感到陌生，还有轻微的，连自己都难察觉的刺痛感。他像猛然被人从梦中叫醒，一脸彷徨顷刻间烟消云散。
明诚把手里的纸张贴到手册上，仓促而快速，页面有一点点歪，但他没有细看，帮忙到此为止了。
回身时，他对星宇笑道：“我在代你帮小周的忙——还是你来吧，我有别的事要做。”
星宇欣然走到他的位置，迅速与他完成了交替。
走出房间前，明诚听见两个年轻人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交流信息。
“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一家文具店。”
“哎呀，任安路尽头有家文具专卖的，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
笑容在明诚脸上减淡，眼里的柔软也渐渐封存，走到总经理室门口时，他已恢复往日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