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十点时,李欣茹体力不支,便上楼歇一会儿。
长婶陪她上去,服侍她吃了药,软声劝道:“要不就早点休息吧。底下的事,有我跟何太太盯着。”
宴会还远未到散场的时候,楼下时不时爆发出笑声,在乐曲衬托下,像极了一个奢华而温暖的梦。李欣茹贪恋这份人间繁华气,过了今晚,她又只能终日守在这大而空寂的房子里了。
“我没事。”她起身,“还撑得住。”
长婶很担忧,“平时这个点您早睡了。董医生千叮万嘱,一定不能让您累着,要不然……”
欣茹的好心情被破坏了,但依然不甘心,“我总得下去跟客人们打声招呼吧。”
长婶听出女主人有脾气,不敢再多话。
走在楼梯上,长婶亦步亦趋扶着欣茹,这明显的对待病人的态度也让欣茹心烦,她驻足,对长婶说:“我自己能走,你去厨房看看夜宵准备得怎么样了?”
长婶迟疑,瞅瞅欣茹的脸色,只得松开手先下楼,“太太你小心点。”
“嗯。”
客厅里的布局已被彻底颠覆,摆放食物的桌子根据客人所需,被随心所欲地挪走,散乱于各处。稍微大一点的空地都成了舞场,乐曲从未停过,但跳舞的人已不在乎跟上节奏。
星宇在教周岚跳探戈,一趟趟把她赶出自己的怀抱,再一趟趟拉回来。每次回到他怀里,周岚都会大笑,好像赛跑抵达了终点。
李欣茹站在这热闹的边缘,忽然有种无所适从之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该去融入哪个小圈子,他们看起来都很圆满,谁也不需要多余的陪伴。
一瞬的卑怯令她心底生出点点落寞,欣茹悲哀地发现,大病不仅夺去了她整个的精气神,连社交能力都大有减退。
她想到了明诚,至少她可以去丈夫身边。
欣茹在人群里搜索明诚,很快看见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手捧威士忌,喝得很慢。身边恰好没人,似乎处在上一个热闹和下一个热闹的间隙。
欣茹一颗心落了地,正要朝他走去,忽然又止步,细细地重新打量丈夫。
明诚的目光凝在远处的某个点上,专注得如同猎人盯着猎物,充满不可告人的欲望,又似乎隐含一丝宛如杀气似的狠意。
欣茹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丈夫的,但眼前这个人,令她陡然觉得陌生。女人都有第六感,她定了定神,顺着明诚的视线搜索过去,捕捉到周岚婀娜舞动的身影。
她不愿相信,又连着追索了两遍,确定自己没看错。霎时间,她浑身发冷,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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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宇一整晚都和周岚形影不离,不是聊天就是跳舞,两人眼里只有彼此,其他人全成了背景。
周岚跳得汗涔涔的,终于认输,笑着向星宇求饶,“我想去洗手间。”
星宇松开她,给她指点方向,目送她逃亡似的跑过去,他们不停歇地跳了两个多小时,仿佛在进行一场擂台赛。
厨房正往外端甜品,星宇要了两碗,一碗留给周岚,他端起自己那碗,靠在桌边吃起来。
明诚手持酒杯朝他走来。
“你的小女朋友呢?”
“去洗手间了。”星宇说着就笑,“大哥你不要乱讲了,周岚不是我女朋友。”
他今天已澄清过好多次,讲到后来,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说谎?
“你不喜欢她?”
星宇笑容淡了,“我们没可能的。”
“为什么这么确定?”
“妈妈她……”
“宇仔,你二十五岁了,不再是小孩子。别总是把选择权交给别人。”明诚投向他的目光显得难以捉摸,“碰上真正喜欢的人不容易,错过了,一世后悔。”
星宇呆怔着,纠结全写在脸上。
明诚看见周岚从洗手间出来,他擡起手,轻拍一下星宇的肩,“你是男人了,应该勇敢一点。”
周岚回到星宇身边,接过他递上来的小碗,“这是什么?”
“夜宵,陈皮豆沙小圆子。”
周岚尝了几口,“不甜。”
“你太吃甜了。”星宇笑,笑容温柔得能化作一泓水,“小心发胖。”
周岚笑着瞪他,“什么意思,我胖吗?”
星宇忽然把她的碗夺过来,往桌上一放,“我们离开这里吧!”
“去哪儿?”
“等下再说!”
星宇不由分说,拉着她跑去找明诚。
明诚和客人在室外抽雪茄,听见星宇叫,便转过身来,一张温暖的笑脸,迎向弟弟和站他身边的周岚。
“哥,我们要走了。”
明诚擡手看时间,“哦,十一点,是不早了——玩得还开心吗?”
他在问周岚。
周岚使劲点头,笑意盎然。
明诚说:“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多包涵。”
“没有!我觉得很好!”
明诚又转向星宇,“你送小周回去?”
“嗯。”
“好吧,路上小心。这么晚了,一定要把女孩子送到家门口。”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我知道!”
星宇拉起周岚的手,快步往车库走,到后来,干脆跑起来。有了跳舞时的亲昵接触,现在两人手牵手一点心理障碍都没了。
“你走那么快干嘛?”周岚被他拽得有点跌跌撞撞。
“我想到一个好地方!”星宇兴奋,“我们去马蹄山看日出!”
周岚诧异得声调都变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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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
周岚抱着膀子打哆嗦,羊毛套裙在室内还好,户外完全不挡风,凌晨一点,山上的寒气疯狂弥漫。
星宇也冻得受不了,“我们去在车里等吧!”
离日出还有四个小时呢!
回到车上,星宇发动汽车,把暖气开到最大,两人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笑。
“太疯狂了!”
“可是我很开心。”星宇说,“你呢?”
“嗯!”
周岚已经打了电话给钱慧玲,说不回去了,会住女同事家里。如果让母亲知道她半夜三更跟着个男人跑荒郊野岭来,母亲肯定会吓死。
马蹄山公园夜间不开门,不过周岚知道一条从半山腰居民区通往山顶的路,他们在子夜时分抵达。把车停在山顶停车场,那里距最佳看日出的点不远。
马蹄山高七百多米,停车场周围没有树木遮挡,视野开阔,能望出去很远。
暖气浓郁起来,令人昏昏欲睡,周岚歪起身子想打个盹儿,忽听星宇问:“那是什么?”
她顺着星宇指点的方向望过去,一栋闪烁着无数灯光的建筑物矗立在黑暗中,此外别无一物,像幻觉。
“是酒店吗?”
“不是,是个电站。”周岚打起精神解释,“南亭电站。”
“真有趣。”星宇盯着那闪闪发光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吧?也许我们可以去那里玩。”
“只是看起来近,其实远着呢!两座山中间隔着一片湖泊,公路绕来绕去的,汽车开过去至少一个多小时。而且那里已经不属于三江,是苏城的一个小镇。”周岚朝漆黑中指点着。
“哦,这样啊!”星宇点着头,只能在脑海里凭空想象。
周岚回想着,又说:“电站后面有座山,我们管它叫南亭山。实际上它叫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南亭山,还蛮好听的。”
“我们小时候爬马蹄山,谁先看到南亭山就算谁赢。有时候空气不好,看不到那么远,南亭山就会消失。”
星宇笑,“说得好像神山一样。”
周岚点头,“我们小孩子就是把它看成神山的,谁看到它谁就会遇上好事。”
因为聊天,她的困倦渐渐被赶跑。
“你们信吗?”
周岚做了个鬼脸,“现在当然不信了,不过那时候可是很认真的。”她顿一下,“我们还对着它发过誓。我和我弟弟,还有隔壁的两个小孩。”
那年周岚14岁,周尧11岁,徐朗12岁,徐霜最小,才7岁。那时爸爸还活着,周岚浑然不知艰辛为何物。暑假里,她带上三个小孩来爬马蹄山。
记得那天空气特别清新,南亭山在远处清晰可见。
周岚指着南亭山那连绵起伏的几座山头,兴奋地叫:“看!像不像我们?”
大家使劲点头。周岚最大,总是她掌控主导,那时的周尧还不像后来那么嚣张,敢于挑战姐姐的权威。
她对着南亭山,发表豪言壮志,“我希望,将来无论我们四个变成什么样子,到了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事,都能像现在这样团结友好、不离不弃!”
孩子们又使劲点头。
他们约好等徐霜满18周岁——那时他们所有人就都成年了,大家一起去爬南亭山。
星宇问:“你们是邻居?”
“对,一块儿长大的。我最大,所以他们都听我的。”
“真好,这样的友情是该珍惜的。”
两人一起朝着电站方向看了会儿,星宇说:“也许那真的是一座许愿山,你求它,它就会帮你实现梦想……我,刚刚就对它许了个愿。”
周岚笑问:“你求了什么?”
星宇不答,反问:“如果是你,你会许什么愿?”
“我吗?”周岚努嘴想着,“我希望……将来能买得起向总家那样的别墅,还希望,可以做向太太那样优雅的女人。”
“就这个?”星宇脸色有些暗淡。
“嗯!”周岚点头,“已经很难了,谁知道能不能实现呢!快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
星宇却依旧沉吟。
周岚以为他不想说,便转过身去,不再追问。
“那天,在古镇。”星宇忽然又说,“就是我和你分开的那段时间,你……是不是哭了?”
周岚先是怔怔的,随即想起了那天的情形,她没有作声。
星宇面向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答案,“我找到你的时候,我看见你眼睛,红红的。”
周岚慢慢把视线转向他,直言不讳,“对。”
她这么坦率,星宇反倒有些瑟缩了,他垂下眼帘,轻声问:“为什么要哭?”
“因为,和你在一起太开心了。”周岚说,“找不到你,让我突然明白一件事,我们早晚会分开……你我之间的一切,都不会算数。”
她轻咬着唇,最后说:“我告诉自己,要清醒一点……不要,爱上你。”
星宇赫然擡眸,死死盯着周岚,看见她眼里再次聚起泪光。
心里的闸门终于冲垮,他凑上去,双手捧住周岚的脸,俯首吻她,吮去她眼睑下的泪水,吞噬她的呜咽,在喘息的间隙告诉她,“我刚才许的愿,就是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周岚停止啜泣,热烈回应,在狭窄的车内,两人紧紧拥抱,双臂像藤蔓一般缠绕着彼此,忘情深吻。
“要像个男人,要勇敢。”
星宇感觉自己终于抛开了包袱,他瞬间长大了,他要主宰自己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