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大雨滂沱。
周岚一头扎进雨里,没有目的地狂奔,直到跑出公司大门,恐惧感才减退。
她茫然地站在街边,仿佛得了失忆症,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往哪里去。老天也像在狠狠嘲笑她,蒙蒙细雨不知何时变为滂沱大雨,雨水瓢泼似的浇在身上,很快将她淋透。
她在雨里咧着嘴,努力想要辨认方向,却是徒劳。她就随便选了一个,一步步朝前走,心里想,只要不停地走着,总能抵达一个地方,总能把霉运抛开。
吸饱了水分的大衣沉重地挂在身上。帆布包里有伞,可她不肯拿出来用,她要惩罚自己,她要自己一辈子记得今天的耻辱。
她恨星宇的懦弱,但更恨自己的张扬——胜利还没影子呢,就急着亮出利爪,Linda现在应该乐翻天了!
按她的性子,她本该抹掉眼泪,继续神气活现在办公室里出入,对每一个敢于嘲笑她的人瞪上一眼。可事实上,她远没有那么强悍的心理承受力。或许,这就是她和真正的人生赢家之间的区别吧?
她陷在乱糟糟的思绪里,忍不住又哭起来。哭声被雨声淹没,显得软弱无力,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脆弱得像只蜗牛,随便谁轻轻给她一脚,就能把那层硬壳碾碎。
一辆轿车迅速驶过,又在她前面靠边停下,车门推开,明诚冲了出来。
周岚站住,呆呆地看着那个向自己走来的人,他似乎在向她喊话,但周岚听不见,意识像被隔绝了似的,还有他眼里的神色,她也完全看不懂。
明诚快步走到她跟前,没有一秒耽搁,手臂伸出来,揽住周岚的肩,挟持人质似的把她强行拉到车边,语气温柔却不失强硬,“上车!”
周岚靠在椅背上,身子软绵绵的,窗外雨水泛滥,几成一片湖泊,而她刚刚被拯救上岸。
明诚钻入驾驶座,关上车门,转头审视她,双眉随即拧起,“把外套脱了。”
湿气已渗过衣物,侵入皮肤,但周岚木雕似的坐着,仿佛没听见。
“外套都湿了,穿着会感冒的。”明诚又劝,语气格外柔和。
然而,面前的女孩依然置若罔闻。
“你再不脱,”明诚轻轻咳了一下,“只能我帮你脱了。”
这句话终于起作用,周岚的手慢慢摸索到大衣扣子扣子上,一个一个解开。明诚调转视线,把空调出风速度转到最大,暖气轰鸣着涌出,他感到有些燥热。
脱掉湿漉漉的大衣并不能缓解什么,因为毛衣也湿了,明诚往周岚身上迅速扫了一眼,但没再说什么,只提醒她系好安全带。然后他发动车子,疾驶向前。
雨势未减,雨刮器在玻璃上飞快移动着,水汽模糊了视线,明诚必须很小心,以免发生事故,他专心开车,没再和周岚说一句话。
安静的空间里,只有暖气嘶嘶作响的声音。
周岚渐渐找回了一些意识,她看着外面的街景,认出这是与家的方向相反的一条路。但她没有问明诚要带自己去哪儿。
想到不必立刻回家,不用面对家人的诘问,也不用思考以后该怎么办,她心头稍稍有了一丝欣慰的感觉。
困倦袭来,她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似乎就是打了个小盹儿,车子就停了。周岚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发现周围光线暗淡,雨也停了。她直起腰来,朝窗外细瞧,认出他们进了一个车库,而明诚正在停车。
睡眠暂时在周岚和打击之间隔开了一道屏障,她又能开口说话了。
“这是哪儿?”
“丁香苑。”明诚答得简洁,也没对她嘘寒问暖,仿佛一切都很平常。
这态度让周岚放松,她又问:“为什么来这里?”
“楼上有套公寓,是我的。”
公寓在16楼,面积不大,一百平的样子,两个房间,房间门都关着,厨卫齐全,餐厅摆了套橡木餐桌椅,客厅是组合沙发,此外没有多余的家具。
明诚把唯一一双拖鞋递给周岚,自己只穿着袜子在地板上走。
“你先洗澡。”他边走边吩咐周岚,“我给你找找有没有能换的衣服。”
周岚没再犯拧,乖乖走进浴室,毛巾架上整齐地叠着全套浴巾。她在淋浴和浴缸之间选择了淋浴。
站在莲蓬头下,她把水柱调大,狠狠冲刷自己,想把全身的霉运都冲走。她自我安慰,已经跌到最低谷了,接下来一切都会好的。
这样想着,或许是心理作用,洗完澡,她果然感觉好多了。
用浴巾擦干全身水分后,周岚遭遇了尴尬,她从内衣到毛衣全都湿了,根本没衣服可以穿,而明诚在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周岚拉开门缝往外打量,不见人迹,不过室内倒也不冷,暖气打得很足。
她用浴巾裹住自己,大着胆子走出去,屋子里空荡荡的,明诚显然出去了。
确定除了自己没别人之后,周岚便随意走动起来,敞开式的厨房里,灶具设备都装了,但从干净程度上判断,厨房大概从没开过张。
有个房间被明诚打开了,周岚在门口往里张望了一眼,床、衣橱都有,但缺乏人气,像极了打广告的样板房。这整间屋子里也都如此,器物崭新,纤尘不染,和酒店没区别。
突然听到开锁的声音,周岚吃了一惊,扭头朝大门望一眼,便兔子似的蹿回卫生间。
须臾,明诚来敲门,“周岚,你洗好了吗?”
周岚隔着门答,“洗好了,可我没衣服穿。”
“你开一下门。”
“……哦。”
她刚把门拉开一道缝,就有一只纸袋被塞了进来。
明诚在门外解释,“我到楼下店里买了几件,都是干净的,尺码不一定正好,你将就穿吧。”
周岚边答应边打开袋子检视,内衣和内裤都是一次性的,此外还有一件女士衬衫和乳白色毛衣,以及一条黑色的加厚九分裤。
她换好衣服出来,明诚正站在餐桌边倒酒,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看,周岚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毛衣买大了,不过倒是穿出了oversize的效果。
女孩远远站着,有些局促的模样,大概人已经清醒了。
“过来。”明诚招呼她,“喝杯酒驱驱寒。”
周岚迟疑一下,走近,低声嘟哝,“我妈不让我喝酒。”
“就喝几口,不会有事。”
明诚忽然擡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碰,周岚脸色倏变,想躲,但明诚已经缩回了手。
“还好,没发烧。”他微笑说。
周岚脸红,有点羞愧,为自己一瞬而起的疑心,不过明诚似乎并未察觉,执着地把酒杯递给她,“威士忌,有点辣,你慢慢喝。”
周岚接过去,尝了一口,确实辣,但她还是一气喝光了。用手背抹了抹唇,把杯子放回桌上。
明诚目不转睛望着她,“你果然急性子。”
周岚点头,“我是这样的,不管什么事,不知道结果的时候特别难受,结果出来了,不管是好是坏,只要让我知道,心就踏实了。”
“那么,现在感觉好一点吗?”
周岚刚想点头,胸口却掠过一阵强烈的刺痛,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
明诚看出她心情的变化,没再问下去,指了指餐桌边的椅子,“坐一会儿?”
周岚默默坐下。
明诚手里握着酒杯,喝得很慢,“你今年几岁?”
“21。”
“21,真年轻。”明诚微微眯起眼睛,“我21岁时,爱上过一个女孩,我以为会跟她过一辈子。”
果然,周岚的注意力立刻吸引过来。
明诚继续说:“她长得很可爱,活泼外向,爱说笑话,也会任性发脾气……有没有一点像你?”
周岚咬唇,“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
“吵架,为一件很小的事,谁也说服不了谁。人年轻的时候不懂妥协,把输赢看得太重,又都太骄傲,和解的时机一旦过去,就没有回头路可走……等我醒悟过来,想找她道歉的时候,她已经和别人移民走了。”
明诚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对周岚抿嘴一笑,“Jasmine,她是我的初恋。”
周岚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Jasmine?那不是,不是我们公司的独立品牌吗?”
“没错。”
“居然是,你女朋友的名字?”
“看不出我也会浪漫?”
“太意外了!”周岚眨了下眼睛,“那您,后悔过吗?”
“后悔。”明诚直言不讳,“可后悔有什么用,半辈子都过去了。”
他把酒杯搁在桌上,手指轻叩桌面,“不过年轻也有好处,错过了还来得及重新开始,只要你愿意忘掉过去,学会向前看。”
周岚若有所悟,“所以,您后来遇到了向太太,恩爱幸福,一直到现在。”
明诚的目光本来停留在周岚脸上,听她这样说,视线一转便荡开了,正不知如何作答,门铃声响起,他如释重负地起身。
是送餐员上门,明诚给周岚订了附近日料店的鳗鱼饭便当。
“我想你也许饿了,就在这儿吃吧。”明诚看看表,“我该走了,公司里还有事呢!”
周岚道了谢,环顾一眼室内,迟疑着问:“这里是您的……”
“临时小住的地方。”明诚坦然说,“不过不常来,所以有点简陋。你如果愿意,可以在这儿住一晚,一定要回家的话,楼下打车、坐公交都很方便。不用急着现在做决定,先吃饭,一个人静一静,想清楚了再说。”
“嗯。”周岚点头,“向总,今天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明诚目光温和,“别这么说,星宇是我弟弟,该我向你道歉才对。”
“不!和您没关系!”周岚眼睛亮亮的,“您是您,他是他,我分得清黑白!”
明诚微微苦笑了下,点点头,“我走了,有事给我电话。”
刚到门口,他又转身,“把你的湿衣服给我,我带下去交给洗衣房,两小时后他们会送上来。”
周岚不想再麻烦他,但明诚坚持,“也许你会想回家,穿成这样回去,家人会觉得奇怪吧?”
周岚只得乖乖把衣服整理好,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