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哭得太累,周岚饥肠辘辘,胃口突然很好,她盘踞着餐桌,吃完了一整份便当,又喝掉一杯果汁。
收拾好餐盒后,她变得无所事事,这房子虽然干净,但也确实简陋,客厅除了两套家具,别无他物。
周岚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五点半,晚高峰的开始。陌生的街道,和别处一样熙熙攘攘的车流。雨停了,天空被洗得湛蓝,远处的高楼清晰逼到眼前。
她东张西望,瘪踏踏的心情忽然再次鼓涨起来。
明诚说得没错,年轻真好,即便走错了路,也还来得及回头,一切错误都来得及修复。她何必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抛洒那么多泪水呢?
她要努力地,向前看!
洗衣房提早半小时给她把衣服送来,周岚要付钱,对方赶紧摆手,“向先生已经签过单了。”
周岚捧着香喷喷的衣服,感觉像自己得到了重生,她倒在沙发里,考虑接下来该做什么。
想着想着,一骨碌爬起来,迅速换上自己的衣服。
她想家了,她要回家。
失恋的事周岚没瞒着家人,钱慧玲非但没责备她,反而松了口气,放马后炮安慰女儿,“我当时就觉得不合适,分了也好,以后找个知根知底的,踏踏实实过日子。”
周尧也一反常态,没对姐姐冷嘲热讽。
周尧知道了,就等于徐朗徐霜也知道了,得到消息的当天,徐朗就随妹妹一起,乖乖回到了周家的饭桌边。
大家虽然都知道了,却态度一致,在周岚面前绝口不提。对大家而言,周岚短暂的初恋到此为止,就算一页揭过了。
然而,疗伤并没有周岚想得那么容易,痛苦像藏在血液里的毒刺,稍不留意就会刺痛她,而淋雨的后果也在迟了两天后猛烈发作——周岚重感冒加发烧,在家躺了一星期。
生病期间,她得到了全家无微不至的照顾,周尧只要在家,必到榻前来嘘寒问暖,徐霜跑前跑后给她抓药,徐朗更是鞍前马后给她买各种爱吃的点心……
这么多人围着自己转,周岚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特别幸福。
有天晚上,钱慧玲坐在她床边陪她说话,周尧就在对面的小房间做功课,有一句没一句地插着嘴。
周岚笑话弟弟,“你这么三心二意的,能把题目做对吗?”
周尧说:“升了高三,还不是一天到晚刷题,哪道题搁我眼门前,我闻着味儿就能把它做出来!”
“你就吹吧!”
钱慧玲剥了只橘子,一半给周岚,一半给周尧,周尧又分了四分之一给母亲,“妈,你也吃啊!”
“阿尧是越来越懂事了。”钱慧玲笑眯眯的。
周岚拉着妈妈的手问:“你到底喜欢我还是喜欢弟弟?”
“都喜欢,你们全是我生的呀!”
“不行!必须分个第一第二出来。”
钱慧玲笑,“你这孩子,一生病就缩回去了,特别喜欢撒娇。”
周尧在对面朝姐姐做鬼脸,“这么大人还装嫩,受不了!”
“呸!你才装老姜呢!”
钱慧玲对周尧说:“你姐姐要强,其实还是个孩子,爸爸在的时候,哪用她吃这么多苦。”周尧故作不忿,“爸爸是更喜欢姐姐!小时候明明是姐丢了钥匙,爸爸居然揍我,说我不在家看门,害我姐出门还得带着钥匙……简直没天理!”
周岚听得也笑,“那是爸爸严格要求你,谁让你是男孩呢!将来要做一家之主的!”
“呵呵!你也知道我才是一家之主呀?”
“我讽刺你,你听不出来?”
钱慧玲眼看姐弟俩又要起口舌之争,便说:“阿尧,你让着点你姐,别老给她怄气!”
周尧立刻把凶恶嘴脸收了,缩回去做功课,“我知道!妈——我其实一直跟她闹着玩的,从没当过真!”
“你当真我也不怕你!”
周岚笑嘻嘻的,被母亲在脸上轻轻刮了一下,“你就是一张嘴,得理不饶人!”
钱慧玲起身去烧水,周岚脸上还笑着,眼眶里却有泪水溢出,但这眼泪不是苦的,反而有点甜——不管她在外面遭遇了什么,至少她还有家,一个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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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叔开车时,明诚喜欢坐在后面,发发呆,或者想些和工作无关的事。只要他不开口,长叔绝不会主动搭讪,多年来的默契。
他在手机上点开一些程序,又关上,最后,完全是无意识的,他又一次打开周岚发给自己的那条短信:向总,我回家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那是一周前,他把周岚带去丁香苑的那天,她离开前给他发的。
房子是八年前买的,没和李欣茹商量过,欣茹当然也不知道。确切地说,除了明诚自己,没人知道那地方——那阵子,他出于某种心理,迫切地需要这么一个场所,可以让他放松,不被任何人打扰。
他原先是不准备带任何人去丁香苑的,结果那天想都没想就把周岚带了过去。事后也没觉得有多懊悔,反正要暴露就暴露吧,世间有多少秘密是能够长久封存的?
倒是周岚的反应让他意外,不仅在公司对那天的事只字不提,还与他保持着距离,言语间露出格外敬重的意味。仿佛星宇的打击让她一下子长大了。明诚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谁知两天后她就病倒了,据说高烧不退。
明诚想起那天在雨里,她被淋得那么彻底,却一直呆呆地站着,浑然不觉似的,心里忽然猛抽了一下。
其实挺想去看看她,又始终找不到借口,怕贸然上门,令所有人不知所措——他擡起手,去试周岚额头的温度时,她那诧异而慌张的表情,迅速躲闪的动作,明诚至今记忆犹新。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女孩一直是将自己当长辈来看的,她甚至为那一瞬误会他而羞红了脸。
明白这一点后,明诚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破了个洞。
他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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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茹在二楼书房,边听音乐边翻杂志,她畏寒,又吹不得风,房间里两台加热器都开了,明诚走进去,感觉像进了花房,暖意融融。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例行公事问。
欣茹没有回答,眼睛甚至没从杂志上擡起,“星宇和那个女孩分手了?”
明诚一顿,“嗯。”
他坐进软椅,从书架上拿了个小玩意在手中把玩。
长婶端了一碗薏仁汤上来给明诚。
明诚问欣茹,“你不吃?”
欣茹淡淡的,“吃过了。”
明诚拿调羹在汤碗里慢慢搅,心思渐渐被妻子的态度转移过来,不懂她今天怎么回事。
“他们为什么分手?”欣茹又问。
“方总不同意。”
“那么,你在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
明诚微微一怔,擡眸看欣茹,“他们的事,我管得了吗?”
“不是你告诉方总的?”
明诚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方总?”
欣茹胸口微微起伏,但忍住了没说话。
明诚道:“如果你是在替他们惋惜,圣诞节时就不该把他们请到家来,让Linda看到他们那样亲密,Linda不喜欢周岚,你觉得她回了香港会怎么和方静菊说?”
欣茹又恢复了冷冷的表情,“不管怎样,你应该很高兴吧?”
“欣茹,你到底怎么了?”明诚放下汤碗,皱起眉,“对我有意见不妨直说,我不希望夫妻之间还要猜来猜去。”
欣茹撂下杂志,直面他,眼里浮起令明诚不安的决绝。欣茹平时虽温柔,遇事却容易钻牛角,尤其事涉夫妻关系,所以,每当看到她这样的眼神,明诚就知道麻烦小不了。
欣茹望着丈夫说:“我们十几年夫妻,我虽然没别的本事,对你还是了解的。”
明诚勉强笑笑,等她说下去。
“你从来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把一个女工从车间调进办公室,让她慢慢接近星宇。你知道星宇在这里很寂寞,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对他来说,吸引力有多大。”
明诚沉默地听,脸上没什么表情。
欣茹继续,“其实你一开始就想把周岚放到星宇身边吧?不过那样做用意太明显了,所以,你把她交给Linda,以你对Linda的了解,还有那女孩暴躁的脾气,你知道她们早晚会闹翻,然后你顺理成章把周岚推到现在的位子上。你这么做,既赢得了周岚的感激,其他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只以为你是为挫Linda的锐气,才因人设岗,反正你是总经理,想怎么做都行。”
欣茹说得有点激动,轻轻咳嗽了几下,明诚望着她,非但没有生气,眼里反而多了几分欣赏。其实欣茹一直是个聪慧女子,否则当年他不会爱上她。
明诚忽然想,如果欣茹没有生这场病,如果这些年,她能把注意力放一些在家庭以外的地方,能拓展一下视野,或许他们之间会有聊不完的话题,而他对她的感情也不至于越来越淡。
欣茹喘息甫定,接着说下去。
“你早知道方静菊不会容忍周岚这样的女孩,你也料到星宇不会为了一个大陆妹和母亲翻脸,你利用他们的感情,解除了方静菊给你制造的危机。”
明诚露出一丝笑意,“欣茹,你什么时候成审判官了?”
欣茹摇头,“不,我不是在审判你。星宇也好,周岚也好,他们怎么样我都不关心,我关心的人,从来只有你。”
她深深望着明诚,“我怕你把自己也卷进去。”
“已经结束了。”明诚安慰她,“就算方静菊明白怎么回事,她又能怎样?这里依然是我们的。”
欣茹没有露出欣慰的神色,她缓缓起身,走到明诚身边,枯瘦的左手搭在他肩上,她站着,而他还维持着坐姿。
“那个女孩,现在一定很痛苦吧?”欣茹不看他,“你看着她,有没有一点后悔?有没有觉得……心疼?”
一室静寂。
明诚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以往,对于妻子无中生有的质问,他也是这副态度,以沉默来抵抗,或表示不屑回答。
但欣茹却很清楚,这一回,她戳中了丈夫的心思——她手掌下那寸肩膀已骤然变得僵硬。
欣茹内心一片凄凉,无力再说什么,轻轻挪开那只搁在明诚肩上的手,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