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周岚怎么坚持,明诚就是不告诉她修车花了多少钱。
“可祸是我闯的,就该我来负责才对。”
“你记住这条教训,以后小心点就是了,钱是小事。”
周岚无奈,想了想说:“那我请您吃饭吧!”
明诚笑笑,“再说。”
他恪守承诺,每天六点过后,就和周岚一起下班,先由周岚开车到菜花巷,再换自己开走。
明诚陪她练车时,不怎么说话,大约是怕周岚分散注意力。不过有他在身边,即便安安静静不交流,周岚心里也是踏实的。
他的奥迪车早修好了,不过周岚还是开那辆宝马,她不懂为什么,也没法多问。
一开始,上这辆车总让她想起星宇,不过几天后,那些刺心的记忆渐渐淡了,她和明诚在车里的情形覆盖掉了过去。
有天她停了车,明诚正等她腾出位子,周岚却没有立刻下去,转首问他,“为什么您每次都要等我到家门口才走?”
她问得太突然,以至于抓到明诚脸上一晃而过的狼狈。
“确保你安全到家,是我的责任。”他微笑说,已恢复平日的笃定。
“这条巷子里我是老大,没人敢欺负我。”
明诚听了只是笑,不发表意见。
下车后,周岚往巷子深处走。
明诚想起她刚才的疑问,低头笑笑,又转眸,看见周岚的背影渐行渐远。她走起路来腰身微微摇摆,像在风中摇曳的玫瑰,婀娜生姿,又微微带点俏皮。
明诚注视着她,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他正看得出神,周岚忽然转身,明诚猝不及防调转视线,又觉不妥,再看回去,周岚站定在原地,笑着朝他挥手。
那笑容在明诚看来是淘气的,少女特有的那种淘气,他不觉也笑了起来。
两周时间,周岚车已开得老练。
“还紧张吗?”明诚问。
“不紧张了。”
“嗯,可以做我的司机了。”
“当真?”
明诚笑,“就怕做司机埋没了你。”
“谢谢向总瞧得起我。”周岚自嘲,“我自己什么样自己清楚。以前常听人说,人要是想出头,得认真吃点苦头才行。我呢,因为怕吃苦,错过了最关键的机会。如果爸爸在,有他管着我,也许我会好好读书,走一条和现在不一样的路。”
“别看轻自己。”明诚说,“你想走什么路,只要打定主意,随时都可以去走。”
“您说得对,我不该找借口。”
那时周岚正驾车驶过繁忙的市中心,拐入相对宽松的水秀街,她早就注意到,路旁有家日料馆,外观装潢就很高级,猜想明诚会喜欢,便也没征求他意见,到了馆子附近,直接打方向盘右转。
她几次询问明诚,什么时候可以请他吃饭,明诚总是推托。而这一阵相处下来,周岚已摸清规律,明诚晚上应酬不多,陪自己练完车后,通常他会再把车开回公司。
今天她决定冒个险,来个先斩后奏。
明诚果然敏锐,一看她架势,立刻问:“你想请我吃饭?”
周岚笑起来,“您真聪明!”
明诚也笑,“日料很贵。”
周岚已把车停进日料馆的停车场,“到都到了,您就别再拒绝我了,再贵我也得请您吃一回!”
明诚妥协了,但只点了很少几样菜,替周岚省钱。
周岚摸出钱包使劲拍拍,“不用跟我客气,真的!我今天带够钱了!”
明诚说:“我十七八岁时,和朋友去吃自助餐,为了能往肚子里多装点,特意不吃早餐,到中午,两人饿得扶墙进去,再撑得扶墙出来。”
周岚乐,“那算吃够本了!”
“可是吃撑的滋味很难受,至今忘不掉,恶心到想吐,后来我就再也不肯那么穷凶极恶吃东西了。”
虽如此,周岚还是在明诚的点单中又添了两道菜,看上去比较像样了,才交给侍应生下单。
菜逐个端上来,刺身、拌海藻、烤鳗鱼、炸虾、牛排、天妇罗。还有一份铜锣烧,明诚把它推到周岚面前。
“这是给你点的。”
周岚诧异,“您怎么知道我爱吃?”
“程总那天请你们吃铜锣烧,数你吃得最干净。”
周岚笑道:“我那是怕浪费!”
明诚一愣,“哦,原来你不爱吃,那给我吧。”
周岚护住盘子,笑得诡谲,“其实我也挺爱吃的。”
明诚看着她小女孩似的狡黠,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忍不住笑。
“你是不是从小就很淘气?”
“嗯!”周岚猛点头,“我是长女嘛!据说长得还挺可爱,又天不怕地不怕,特别合我爸的脾气,他可疼我了。”
幼时的趣事实在太多,周岚可以不带停讲两小时,不过她怕明诚不爱听,说了会儿就停了。
“您别光顾听,不吃菜,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明诚便笑着低头吃东西,他吃得慢,一副认真模样,仿佛每道菜都是一道考题,让周岚觉得有趣。
“向总,您小时候是不是特别懂事?”
明诚微一扬眉,“我现在也很懂事啊!”
两人同时笑。
吃了一阵,周岚见明诚放下筷子,开始喝茶水,便把铜锣烧一分为二,一半递给明诚。
“有福同享!”
“谢谢!”明诚笑着接过,眼里渐渐堆积起温柔。
有时他的确会觉得周岚像自己女儿,对他敞开心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周岚用手一点一点掰着铜锣烧,慢慢往嘴里塞。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问出来合不合适?”她盯着自己的铜锣烧说。
“想问就问吧。”
周岚停顿一下,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蓦然擡眸,望住明诚,“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诚也正盯着她看,周岚的问题令他措手不及,迅速眨了几下眼睛,目光微微凝滞。
他迟迟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周岚轻声说,“是因为向星宇拒绝了我,您觉得我可怜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她澄澈的眼眸就在明诚面前,坦荡荡望着他,想要寻求一个答案,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孩赤裸裸的目光里感到无处遁逃。
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即便过去不够清楚,在李欣茹发出警告后,他也完全清楚了。
他考虑过怎么处置周岚的问题——他知道欣茹在暗中观察他,等他下决定。
把她退回车间,或者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艾斯?他知道,让周岚走,能让很多人满意,欣茹、方静菊、Linda,甚至星宇。
但他既开不了口,内心也不情愿。他能做的,唯有尽力避开周岚,直到她主动找上门来。
当她捧着咖啡再次站在自己面前时,明诚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让欣茹失望,因为他永远不可能主动推开周岚。
她是他人到中年遇到的最美丽的诱惑,也是平淡生活中,唯一还能激发出他热情的源泉。
他要为自己留着她。为什么不呢?他认为自己有权利作出这个选择,只要不逾矩,没人能够指责他。
而这些内情,他却一个字都不能告诉眼前的女孩。
“你是个很聪明的员工,将来如果我真的独立,也许,你可以帮到我。”他说,语气平和。
“关于独立的问题,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周岚的注意力被转移,“为什么不能现在就独立呢?您完全有这个能力。”
明诚沉吟了会儿,直言,“我不想让我父亲为难。”
他看看周岚,“你应该听说过,我和星宇是两个母亲生的。”
周岚默默点头。
明诚缓缓解释,“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在我六岁那年。之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过了几年,他做生意总是不顺,起起伏伏的,但对我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总会想到我。那是……让我怀念至今的一段日子。”
“我父亲那一辈的人特别重视面子,香港又只那么点大,圈子很小,如果让人知道我们父子反目,他在圈子里会擡不起头。”
明诚垂眸,“我不想破坏那段回忆,和父亲的关系比我个人的成功更重要。”
周岚其实并不太理解明诚的顾虑,但想到自己和爸爸的感情,对他的心情便也容易体会了,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默。
过了会儿,周岚才转回正题,“我最近听到一些传闻……是,咳,关于我和您的。”
明诚没有作声,他能够猜到传闻内容是什么,他承认自己和周岚走得过近了,引起议论也在所难免。
周岚不看他,继续说:“有种说法是,您把我当做棋子,摆在向星宇和他母亲之间,借此逼走向星宇,以便保住您对工厂的控制权。”
她重新看向明诚,“是这样吗?”
明诚意外,自己居然猜错了。
公司里还有这样的传闻?是程珣传出什么话了吗,还是Linda?
不可能。这些人就算心里明白,也会顾忌到他而保持分寸,绝不会对外乱说。
那么,传闻是怎么来的?
明诚的目光投向周岚,她没有躲开,她在等他回答。
他完全可以否认,告诉她一切纯属巧合罢了。而周岚的眼睛,澄澈如水,明诚忽然不敢与她对视。
“如果是真的,你恨我吗?”他鬼使神差问。
周岚安静地想了想,开口,“我宁愿是真的。”
明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岚神情镇定,“如果是真的,那么你为我做的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而我呢,接受起来也能心安理得一些。”
明诚望着她,还是和刚才一样的那张脸,一样宁静的眼眸,可一刹那间,乾坤倒错,他仿佛到此刻才真正认识周岚。
好一会儿,他才开得了口,“我希望你不是在说气话。”
“生谁的气?你的吗?”周岚说,“不,我不生气。能够被当做棋子,至少证明还有利用价值。你看这世上,哪个人,哪样东西不是在被利用呢?实力不够的时候,就不要去盘算尊严这种事——这还是你教我的。我需要机会,而你给了我机会……没什么好生气的。”
明诚默然无言。
“我认真想过,那时我的确喜欢向星宇,就算没有你,我可能也会找别的机会接近他……可惜我高估了他,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我来不及了解他,失败也是必然的。”
她面色黯然,但并不颓废,勃勃野心不加掩饰,从神色里溢出,令明诚震动。他知道自己错了,以为她只是表面凶悍,内心终究是柔弱的。是他看轻了她。
“向总,我想再求你一件事。”
“说说看。”
“我不想做总监助理了。”
明诚没有意外,“看上哪个职位了?”
“行政部。”
“不怕Linda了?”
“我从来没怕过她,只是觉得她太麻烦。”
“你回去行政部,麻烦并不会减少。”
“这取决于,您会给我多大的权限。”
明诚再次被撼动。
周岚悍勇大胆,他一向是知道的,也清楚她有不小的野心,但无论是勇气或野心,在明诚眼里,都仿佛小姑娘撒娇,是他能够掌控并适时满足的。
但今晚,他发现自己错了,他对她的感觉出现了偏差——周岚并不只有鲁莽和热情,她也很精明,知道该如何把握机会,以及提出什么样的要求。而在这些东西背后,明诚还看到了她微微亮出的獠牙。
是她天性如此,还是因为星宇的事把她推向了极端?
如果是后者,明诚不知自己该负上多大的责任。他心情复杂,自责中又含着一丝隐忧。
可内心深处,某根沉睡的弦已被扣动,他因这份崭新的发现而振奋,如在死水中激起波澜,又似在棋盘上邂逅劲敌。
不,他们不会是劲敌,明诚确信,她将是他的盟友,一个在恰当时候或许能置敌于死地的有力武器。
明诚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好吧,我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