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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二部 第1章 珍惜

    下午第四节是自习课,同学们纷纷掏出作业本来奋笔疾书,各科作业都多,文债如山,必须争分夺秒。

    埋头苦干了十多分钟,语文老师走进来,“大家手上的事都停一停,把语文月考卷拿出来,我给你们做一下错题分析……”

    怨声载道中,同学们一边收作业,一边找试卷,教室里一片嗡嗡嘤嘤的哄乱。

    徐霜坐在第一组第三排,这个位子临窗,所以,她最先看见语文老师的身影,也是第一个把语文月考卷找出来的人,在周遭同学的忙乱和嘈杂声里,她左手托腮,望着窗外,安静等待,而心思却早已飞去九霄云外。

    开学已一月有余,她如愿进了三江市一中,分在高一(5)班,一个据说是高手如林的重点班。

    坐在5班的教室里,徐霜常常觉得恍惚,仿佛穿越回三年前,那年周尧升高一,进的也是5班。

    她不知道周尧坐在哪排哪座,却总会不由自主去想象,他是否也像自己这样,独自占据一张课桌?他在课间是安静的还是吵闹的?他有朋友吗?平时和同学都聊些什么?

    徐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关心这些琐碎的细节。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想到,就如同经历了巨大创伤后,意识经常会强行把人拽回过去的迷宫,她在迷宫里苦苦求索一条出路,然而总不得法。

    有次她物理小测验考了全班第一,老师问她以前哪个学校的。

    “蠡桥中学。”

    “哦,也是蠡桥的啊!”老师点着头,“我刚送走的那届高三,也有个物理特别好的,就是你们蠡桥出来的,叫周尧,你听说过吗?”

    徐霜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冲出来,她忍住了,点点头,“听说过。”

    老师叹口气,“可惜了。”

    有时徐霜会想,也许自己错了,她应该去五中,这样至少能保持专注学习,而不至于被过去牵引。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她从没跟周岚谈论过这些。她不想让姐姐担心,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周岚已经被各种打击折磨得焦头烂额。

    徐霜自己也是。

    先是警察找上门来,说徐朗蓄意伤害他人,后果非常严重,警方正在缉拿中。

    “知道他上哪儿了吗?”

    徐霜摇头。

    “有和你联系过吗?”

    还是摇头。

    警察留给她一张名片,叮嘱她,“徐朗如果和你联系,务必劝他回来自首,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徐霜懵懂地把名片捏在手里,听那刘姓刑警继续警告自己,“不管他肯不肯自首,只要他出现,你必须马上通知我们,如果你放了他,那么你也是在犯罪!这不是帮他,而是害他,明白吗?”

    在对方犀利的眼神注视下,徐霜点了点头。

    其实她并不太明白,哥哥究竟干了什么,会惹得警方如此重视,直到晚上,周岚把确切的消息带回家来。

    整条菜花巷都炸了锅。

    “阿朗啊,我看着他长大,从小就是个闯祸胚子,这下好,成通缉犯了!”

    “啧啧,把人往铁轨上绑,他怎么做得出来的,太吓人了!”

    “听说动的是哪个老板家的儿子,人家哪肯罢休,这下有苦头吃了!”

    “这小混蛋到底跑哪儿去了?”

    “还用说,肯定躲起来啦!”

    爷爷颜面全失,连街都不骂了,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可不出门也不管用,爱嚼碎嘴的街坊堵到门上来跟他探讨细节,爷爷憋不住,骂着娘又跑出去,到深夜再溜回家,那时菜花巷已经彻底安静了,看电视的看电视,睡觉的睡觉,没人会无聊到这时候上门来盘问他。

    爷爷心里不好受,儿子孙子先后犯事跑了,两个惹祸精,简直生了不如不生!

    没跑的孙女倒是乖巧,可爷爷气不顺,徐霜再乖巧也没用,依然成了出气筒,被老头子按上无数条莫名其妙的罪名,动不动就要挨骂。

    好在徐霜早就习惯了,爷爷一开骂,她就开启屏蔽系统,躲在房间里写作业,默默等着外面的狂风暴雨过去。

    爷爷总有骂累的时候,况且他老了,中气远不如从前,骂着骂着,没人接茬,也就嘟噜着偃旗息鼓了。

    徐霜写着作业,一会儿想想哥哥,一会儿又想想周尧,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

    虽然周岚没有明说,但徐霜不难猜到,哥哥这么做是为了周尧,他和周尧感情有多深,徐霜最清楚。

    徐霜从小就生活在一种“担心失去”的心境下,先是母亲抛下兄妹俩跑了,经年不知所踪。然后是父亲,至今杳无音信。她和哥哥只能相依为命,爷爷则根本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也因此,徐霜特别懂得珍惜,她珍惜到手的每一件物品,珍惜身边的每一个朋友,以及所有对她表露善意的人。她害怕冲突,渴望大家永远能和和睦睦。她感激周岚,是姐姐用她那强势的号召力,将四个孩子团结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友爱的大家庭。徐霜也在钱慧玲的关心下,缺失的母爱得到部分弥补。

    而随着年龄增长,徐霜渐渐察觉到周岚和哥哥之间那条隐形的裂缝,她看出哥哥的渴望,以及周岚的野心。沉睡心底的担心再次复苏,她努力想要弥合裂缝,却无能为力,因为她不是裂缝的制造者。

    终于,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在这个夏天,她接连失去了两个哥哥。

    “徐霜。”邻座汪瑶忽然碰碰她的手腕,把徐霜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徐霜转头,“怎么了?”

    “我卷子忘家里了!”汪瑶一脸懊恼,“我能和你一起看吗?”

    “行的。”

    徐霜说着,把桌子轻轻往汪瑶那边挪一点,汪瑶亦如是,两人之间本就狭窄的缝隙立刻消失,语文月卷也被移到两张桌子中间。

    汪瑶和徐霜一样,也是走读生,不过她家离校近,不像徐霜,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都要接近一小时。

    对徐霜来说,寄宿无疑更方便,周岚也是想让她住校的,但寄宿需要另外支付一笔费用,徐霜不愿多花钱,宁可每天早起晚归搭乘公交车。

    语文老师先讲作文,这回的题目是《XX,我想对你说》,徐霜写了一个初中老师,得了48分。和数学、英语等科目比,她的语文成绩一直不够出类拔萃,作文不好是硬伤。

    “你写的文章,语句流畅,思路也很清晰,但情感不够,不敢发表掷地有声的观点,如果把这毛病改了,会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语文老师如是评价。

    徐霜承认自己不够坦率,大概是性格原因,很难改。比如这次的月考作文,她其实最想写的是《哥哥,我想对你说》,她很想问问哥哥为什么要干那种事,他在下手的时候想过家吗,想过自己吗?

    当然,她不敢写。

    其实学校里鲜有人知道她和徐朗的关系,老师中自然有知情的,但出于保护好学生的心理,也都绝口不提。

    徐霜的书包里一直藏着刘警官的名片。

    她曾经纠结过,如果哥哥真给她打电话,自己该怎么办,要告发他吗?如果让他继续逃亡,会不会是害了他,可要是告发了他,哥哥会不会恨自己?

    但仿佛是不想让妹妹为难,徐朗一次电话都没打过。

    在事发后的一个多月里,徐霜陆续得到一些消息,警方查了所有和徐朗有社会关系的人,但没有得到什么有用信息——徐朗没跟任何熟人联系过。他消失得如此彻底,仿佛真的已经人间蒸发。

    “像他爸!”邻居们继续议论着,“他爸到现在不也是没半点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可不是!手段还都一样狠!”

    随着时间流逝,徐朗带来的震撼逐渐在菜花巷平息,生活是有着极大韧性的,再惊心动魄的一刻,一旦被接纳并消化,很快就会被生活的滚滚洪流吞噬,而这股洪流不会为任何人停息。

    现在,让徐霜最头疼的还是钱。

    她用徐朗留给她的零花钱付掉了学杂费,但上学的费用远远不止这些,餐费、班费、各种书籍资料、服装等费用接二连三等着徐霜去缴纳。

    她问爷爷要,爷爷不给。徐霜知道爷爷确实手头拮据,每月有个六百块的生活保障费,除了基本开销,他还要抽烟喝酒搓麻将,月月入不敷出。

    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周岚。

    周岚倒是很爽快地给了,还叮嘱她,以后要钱直接找自己,别去跟爷爷啰嗦。

    但徐霜向周岚开口,心理负担同样很重,周岚要处理徐朗留下的后患,要上医院照顾钱慧玲,还要为工作奔波,每天忙得精疲力竭。

    徐霜不忍把自己的责任强加在周岚肩上,她决定自力更生,和同学去打工。

    她有个初中同学叫陈菲菲,成绩虽然一塌糊涂,但待人处事八面玲珑,脑子也活络,经常能找到各种打零工的机会。她和徐霜做过一年同桌,关系不错。

    徐霜找她帮忙,菲菲一口答应,“跟我去酒吧街看看吧!那里经常有店家做促销活动,需要不少人手,发小广告一小时五块钱的样子,差不多每个礼拜能结一次账。”

    那天放了学,徐霜飞奔出校门,菲菲果然守信,已在门外等她。

    徐霜跟菲菲来到酒吧街,去见了雇佣菲菲的张老板。

    张老板对徐霜的外形很满意,把她和菲菲安排在一组,两人领到一大摞酒水单,要在七点到十点之间发完。

    张老板问徐霜,“你多大了?和菲菲一个岁数吗?”

    菲菲抢着说:“她比我小两岁呢,她上学早,今年高一,可是才15岁。”

    “难怪看着有点小。”张老板叮嘱,“要是有人问你多大,记得说满18了啊!别给大家惹麻烦!”

    徐霜怯生生问:“如果人家要看身份证呢?”

    张老板盯着她乐,“你不会说没带啊?这么漂亮的姑娘,随便撒个娇,谁会跟你较真哦!”

    干活的时候,菲菲告诉徐霜,“老张说一看你就是老实孩子,连撒谎都不会,要我照顾好你呢!”

    徐霜脸红。

    “呐!呐!一说你就脸红,这毛病也得改改,不然容易被人欺负。”

    徐霜心想,这纯属生理反应,要怎么改?

    好在发酒水单不需要说太多话,只要保持眼神真诚,态度友善就行了。

    徐霜天生相貌好,她递出去的单子很少有被打回来的,虽然有些人当时接了,走过一段路后仍会将单子扔进垃圾桶,不过那跟她已经没关系了。

    徐霜在心里盘算,一天能挣十五块钱,一个月如果干满二十天,就有三百块,基本能应付学校那样费用了。这样一想,她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