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一似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置身荒野,一只猛虎在身后紧追不舍,他拼命跑,却始终只能领先一点点,怎么也甩不脱。
突然,猛虎伸出利爪,在他后脑勺挠了一把,钻心的痛加上无边的恐惧,照一大叫一声,醒了。
睁眼便看见暗蒙蒙的天、高高低低的树,还有一节一节的枕木,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头确实疼,疼得厉害,像要裂开似的,还晕,仿佛有只钟摆在里面不停地晃。天旋地转间,他想挪动身体,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了,脚被什么东西绑住了。
脑海中的茫然一瞬间消失,他突然理清了思路,刚刚他被人袭击并晕了过去,那个袭击他的人是徐朗。
所幸双手还是自由的,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惊骇地发现自己横躺在铁轨旁,双脚被粗麻绳捆绑在铁轨的一条边上——当然是徐朗干的。
这么说,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迅速四顾,没看见徐朗,周围一个人影子也不见。难道是徐朗打算将他绑在这里,任他自生自灭?
背包还在,照一忙抓在手里,飞速打开找手机。连翻好几遍,没找着,他沮丧地扔掉了包,一定是徐朗把手机拿走了。
照一想起在墓地时,间或听到的那一声声火车鸣笛,内心迅速被恐惧填满,双手拼命去扯脚上的绳子,因为慌乱,他费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绳头。
绳子打结的方式很繁琐,而且不止一个,一开始他用蛮力去扯,但很快发现是白费功夫。
他不得不暂停,迫使自己冷静。
他不知道自己晕厥了多久,如果已超过一小时,长叔肯定会上山来找他,找不到必定会猜测他是遭到了绑架,但不太可能想到他就被绑在山的另一边。
而即使长叔能找到这里,也很可能是在他被火车碾碎以后了。所以,往最坏处想,他不太可能得到援助,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求生本能给了他勇气,他定下神,开始全神贯注对付绳结。
“别费劲了。”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有些沙哑,带几分调侃,“我打的这结是跟老师傅学的,就你这种书呆子别想解开。”
照一不必回头就知道是徐朗。原来他没走,他是想看着自己被碾为齑粉而后快,还是仅仅想吓唬一下自己?
照一希望是后者,所以他没回头痛骂,依然低着头,认真钻研那绳结。
徐朗走近,在照一身边蹲下,手里把玩着一柄剔骨刀。
这几天,他跟朋友借了辆摩托车,每天只干一件事:跟踪向照一。
但照一和那个在周尧葬礼上制服自己的男人形影不离。那男人的力道让徐朗心生畏惧,还有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很冷。徐朗清楚,他在男人手里讨不到一点便宜。
他从来都是急脾气,但这一次,为了报仇,他必须隐忍。
终于,他在今天找到了突破口——他看到向照一阻止男人跟着,并独自上了山。
徐朗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远远跟着照一,而照一神思恍惚,完全没发觉身后的徐朗,这也让徐朗更加坚定地认为,照一心中有鬼。
他每天都在琢磨具体的复仇方式,而照一固定的路线给他明确了思路。按照预定计划,他袭击了照一,并将他背至山下这截铁轨边。
他要在这里,对照一实施审判——既然警察不抓他,那么只能由他徐朗亲自动手了,这也是他能为周尧做的最后一件事。
此刻,他看着落入自己掌心的照一,徒劳摸索着那个繁复而有力的绳结,心情十分愉悦。
他拿刀尖在绳索上轻轻划了一下,“要不要我帮你?”
照一知道他在戏弄自己,正色说:“快放了我,你今天的行为我可以不追究。”
徐朗一笑,“追究?我还没追究你害死周尧的事呢!咱俩这账,得分开来算!”
照一被戳到痛处,脸顿时青了,“我没害死周尧!”
“嘴真硬啊!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吓唬你?你以为我不敢把你扔这儿?”
徐朗眼神无情,且充满仇恨,照一忽然心凉,明白他不是在玩游戏。
“你……真想杀了我?”
“还不至于要你的命,但你会变残废。”徐朗往他脚上扫一眼,“你这么个帅哥,要是没了脚,以后还有女孩子围着你转吗?”
照一毛骨悚然,但勉强保持着镇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吗?”
“后果?”徐朗歪头想了想,“我烂命一条,就是现在做了你,也还是我赚!再说,我弄死你跑了,也不见得会被抓到。这人呐,谁也说不好一辈子会过成什么样!就像你,有钱还有保镖的公子哥,死都没想到会落我手里吧?还有周尧,他一直很胆小,过个马路都要两头看看再走,结果呢?”
徐朗喉咙一梗,不想再说,转口道:“总之,不管怎么算,该害怕的人都该是你,不是我。”
照一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朝徐朗怒吼:“疯子!快放了我,你这是在犯罪!”
徐朗笑起来,“你都说我是疯子了,疯子犯罪是不用判刑的!”
他笑容忽的一敛,静默下来,侧耳倾听远处,并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照一也跟着紧张,生怕有火车来。
听了会儿,远处没有任何动静。
徐朗恢复笑脸说:“你运气好,按说这个点应该有一班货车经过——我在这儿转悠好几天了,都研究过。”
照一脑门上骤然冒出一层汗,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危险,他得想办法求救,或许周围有人,听见动静会发现这里的情况。
他蓦然扯开嗓门喊:“你到底要干什么?!”
“别叫!”徐朗立刻露出凶相,刀尖顶在照一脖子里,“再叫一声,我立刻把你喉咙割开,让你变哑巴!”
照一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碰上了疯子。
他死死咬紧牙关,内心充满屈辱。这魔幻而惊悚的场面,在他心头引发的清晰而巨大的恐惧,宛如烙印般刻在脑海里,让他一阵阵晕眩。
徐朗重新恢复平静,说:“其实,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马上就能放了你。”
照一闭了下眼睛,知道不会是好问题,而他的忍耐已经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溃。
徐朗冷冰冰望着他,“你有没有把周尧推下山?”
“没有。”
“到底有没有?”
“没有!”
徐朗照他脑门就是一拳,“都这时候了,还死鸭子嘴硬!承认一声有那么难吗?我都说了,承认就放了你,你有没有脑子?到底是腿重要还是嘴巴重要?”
“我没做过,为什么要承认?!”照一朝他大吼,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徐朗你混蛋!放开我!否则我死也饶不了你!!”
徐朗用力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泪花直流。
“挺有种啊,小白脸!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火车随时可能来哦!”
照一哭了,“我真的没有!是你混蛋瞎想!为什么你不肯信我?为什么你非要把他的死算到我头上?!”
“因为,”徐朗的眼神忽然变得迷蒙,“因为你家里,没一个好人!”
夜色迅速吞噬着天光,四周的树木正在疾速变成暗夜里的剪影,火车的鸣笛声终于在远处响起,照一眼里流露出惊恐。
徐朗盯着他,“我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有没有?”
照一死死咬着唇,哆嗦着,但残存的自尊不许他低头,而且,他不信自己承认了徐朗就会放过他——徐朗是个疯子,他在诱逼他认罪,以便理直气壮报复他,无论承认与否,徐朗都可能饶了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摇尾乞怜,把尊严扔在地上供他践踏?
徐朗见他始终不肯低头,失望地起身,把剔骨刀往土里一插,“记着,路是你自己挑的。”
“徐朗!”照一瞪着徐朗的背影,“徐朗你回来!快给我解开!”
徐朗顿住脚,快步走回来,照一眼里涌出希望,是徐朗在跟他开玩笑,没错,一定是的!
而徐朗却从兜里掏出一只手机,扔在他身边,语气戏谑,“给你的保镖打电话吧,他会来救你的!”
照一的期盼破灭,不觉失声恸哭,哭声里却依然含着少年的尊严与倔强,“我没有害死周尧!徐朗你信我!徐朗……混蛋!混蛋!!我这辈子不会放过你的!!”
鸣笛声近了,车头的两束光朝这里直射过来。
照一惊恐地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泪眼朦胧中,他疯狂寻找着生机,随后看见了那把被徐朗扔下的剔骨刀,刀就插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当然,还有那只手机——他失而复得的手机,但此刻即使拿到也无济于事了。
照一果断拔起刀子,疯了似的切割绳子,刀片锐利,刮到他的皮肤,血流如注,他顾不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要努力割开缠住自己的绳索……
徐朗已远离铁轨,没入一片苗林,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嘴边泛起冷冷的笑,但那笑容忽然就扭曲起来。
同样的恐惧在他心头不断放大,形成一个黑色旋涡。
长久以来,徐朗心里一直憋着股怨气,而周尧的死让这股怨气腾升为怨毒。此后,他一直沉浸在某种狂热里,那狂热由失落、绝望、痛苦、厌世等诸多元素组合而成,它推着他浑浑噩噩前行,在迷茫和混乱中寻找出口,而这出口似乎必须通过毁灭才能找到,不是他毁灭别人,就是别人毁灭他。
直到此刻,当林间过度的寂静与远处照一惊恐的哭声形成对比时,他才真正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他选择毁灭照一,因为是照一毁灭了周尧,这很公平,很合理。
但当这公平的惩罚来临时,他却害怕了。
原来毁灭一个人,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轻松。那份发泄的快感很快就转化成浓黑的恶毒,填埋在他心底。它在那里生根、发芽,动摇他原来的坚定,让他陷入全新的恐慌。
突然,他脸色凝滞,收住脚,转过身。
还来得及吗?现在跑回去,把那痛哭流涕的小白脸放了,借此拔除此刻内心的慌惧?
之后,他会遭遇什么?
他的迟疑似乎很长,长到令他看尽了一生,又似乎很短,短得没有时间给他做决断——就在这迟疑之间,他听到了火车尖锐刺耳的鸣笛,从不远处呼啸而过。
火车行驶带来一股强烈的风,在风中,他似乎听到照一撕心裂肺的惨叫,只一下,宛如摇曳的烛火,转瞬即逝。却在他耳边反复回旋。
徐朗身体里所有的躁动都在这一刻静止了。他明白,错误已经铸就,再也无法挽回。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脸庞上落下的泪水,他再度转身,继续前行。
八月的微风从他身边穿过,却给他带来冬日般的寒意。
走着走着,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没有停留,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他必须跑,一刻不能停,跑得越远越好。
他深知,从此他再不可能回到这个叫三江的地方——
今生今世,他再也回不了故乡。
——第一部完
第二部:霜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