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岚很快开了门，徐霜刚要往她怀里扑，发现她在打电话，只得收住脚。
周岚一边对着手机嗯嗯啊啊，一边把徐霜拉进来，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很快发现她红彤彤的眼睛和满脸的泪水。
周岚眼里露出惊诧，擡手替徐霜揩了下泪水，目光中透出询问的意思，徐霜刚要张嘴诉说，周岚的注意力却猛然被电话拽过去——
“不不，狄经理，我真是家里有难处才……不是不是，我妈一直在医院，我没打算跳槽啊，也没脚踩两只船！不信你可以跟我去医院看嘛……我最近出差真的不方便……我懂我懂，能不能再缓两周，就两周…….”
在徐霜心里，周岚一直是强大的，可眼前的姐姐，神色里透着焦躁，似乎很想骂娘，可又不得不努力压制，陪着小心与对方周旋。
这样的周岚，令徐霜觉得心酸。她渐渐冷静下来，委屈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周岚终于结束通话，长长舒了口气，表情里还残留着些呆滞，仿佛陷在某个泥潭里出不来。
徐霜轻轻喊了声“姐姐。”
周岚蓦地惊醒，把徐霜拉过来细看，“怎么哭了？”
“我……想哥哥了。”
周岚叹口气，“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徐霜点头，她不想再回家和爷爷同处一室了。
“澡洗了吗？”
“洗了。”
“那行，你去我房间睡吧。”周岚振作精神，拍拍她的脸，“我先冲个澡，很快的！”
徐霜爬上周岚的床，时不时还会抽噎一下，但心情平静多了。
她决定不把刚才的事告诉周岚，周岚知道了肯定会冒火，会去找爷爷吵架，可徐霜刚刚在她脸上，分明捕捉到以前从未见过的疲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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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慧玲的病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转，期间她因为担心治疗费用，吵着出过一次院，没几天就昏厥在厨房，周岚不敢掉以轻心，又把她送了回去。
根据医生的说法，钱慧玲的病属于更年期综合征的一种，加上体质虚弱，没个一年半载的调养不会见好。
周岚心里大概有了数，母亲现在的病，和她在父亲骤然离世后那一年的情况差不多，但因为是二次复发，需要格外小心，因此说什么也不肯轻易让她出院了。
她们遇到个不错的医生，钱慧玲病情稳定后，就介绍她去了一家地方性的康复医院，费用减少近一半。
为了照顾母亲，周岚频频推掉出差任务，终于惹恼上司，深更半夜给她打电话，逼她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做选择。
周岚手上也不是没钱。明诚那五十万还在银行卡上躺着，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去动而已。她说不上来这算一笔什么性质的钱，每次想到它，就有太多身影从心头掠过，惹她难受。
不过钱终究是钱，有钱就有底气。
接完老板的深夜电话，周岚考虑了大半宿，第二天跑去找老板，反过来让他做选择——要么让她再过一段吃底薪的日子，要么给她安排份不用出差的活儿。她知道公司缺有实力的销售，把她踹走了，再去招新人，怎么也得培养个把月才能用得起来，还不见得真能带进来单子，而她，至少已经用业绩证明过能力了。
不出所料，老板妥协了，很快把三江地区的营销工作转到周岚手上。
“我满足你的要求，你也别让我失望，好好干，干出成绩来我升你做主管！”
老板给周岚眼前吊了根胡萝卜，但这根胡萝卜绝没那么容易吃进嘴里，原因很简单，三江地区是公司最早开展业务的地方，市场已趋饱和，很难再翻出大浪花来。
但周岚还是感激老板的，她深知老板肩上扛着指标压力，既然他照顾她，她也绝不能给部门拖后腿。
除了搜集潜在客户的资料，周岚还对老客户逐一做摸底回访，竭力搜索增添设备的空间，但凡有增加一台的可能性，她也会花上百分百的力气游说，就这么一家家努力推进，积少成多，月底结算，销量排名不退反进，比上个月还靠前了两名。
老板自然鼓励周岚再接再厉。只有周岚自己清楚，为了这个成绩，她付出了多少心力。
她学会了喝酒，哪怕只有卖出一台设备的可能性，她都不遗余力陪客户喝；她还学会了抽烟，是在一次开玩笑时，为了迎合客户，被半强迫着抽了一根；而在各个饭局上，被人编入黄段子调戏，明里暗里吃点豆腐，更是不在话下。
她不知道自己正变得越来越现实，甚至越来越粗俗，因为这些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跟一帮油腔滑调的采购商混在一起，就是他们，教会她喝酒、抽烟、讲黄段子、骂脏话，而她则从他们手里拿到大大小小的单子。
那些曾经让她反感排斥的事情，在一次次的重复中，逐渐令她麻木，她把这些看作交换的手段，只要对方肯签单，她就算没白付出，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从前艾斯的同事中，周岚仅仅还和Ann保持着联系，很偶尔的，在彼此都有空的时候，会约出来吃个饭，聊聊天。
是Ann提醒了周岚，她现在的变化有多大。
当时周岚正在吃一客冰激凌，勺子里的草莓不小心滑到手机上，她随口骂了句脏话，一边拿纸巾去擦。
Ann蹙了下眉，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听见周岚爆粗口了，而她们见面也不过十分钟而已。
“你以前不这样的。”Ann低声说，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周岚错愕，“不哪样？”
“说话带脏字。”Ann直言不讳，“你最近怎么了，是工作压力太大吗？”
周岚默然，心里是惭愧的，在Ann面前，她总能看见那个在艾斯时候的自己，积极上进，有道德感，有廉耻心。
她掩饰着羞愧，自嘲说：“何止太大，我现在这份工作，跟骗子也没多大差别了，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忽悠人买我的产品，只要对方肯，我什么都干。”
Ann同情地望着她，“要不你换份工作吧，和原来一样，还干行政。”
周岚摇头，“如果能换，我早换了。”
Ann心有戚戚焉，“确实不容易。公司要有体系有规范，薪水也要够标准，要不然跳过去早晚还得跑。我在Linda手下的时候，受不了她那副脾气，也想过要走，但是挑来拣去感觉好难，越是技术难度低的工作，越不好找。”
“不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公司里还太平吗？”
“就老样子喽。你也知道的，艾斯业务一直很稳定，公司内部嘛，只要订单量足够，大家就往下做呗。”
“莫妮卡转去管人事了？”
“对！也包括行政部，等于原来Linda那个位置。我的主管头衔没变，下面又招了个专员。”Ann说着，瞥一眼周岚，叹口气，“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周岚假装没听出Ann话语里的感慨，笑笑说：“莫妮卡要比Linda好说话多了，你在她手下不难受吧？”
“这个怎么说呢，莫妮卡的管理方式，稳定是蛮稳定的，但就觉得缺了点活气，你在那时候，咱部门虽然就俩人，可多有干劲儿啊！莫妮卡就没什么激情，只知道求稳，然后特别注重细节，一份文档的格式都要打回来改好几遍，可我提个考勤方式的改进建议，她却老拖着不给结论。”
周岚不难想象Ann在新上司面前想要争取功劳的种种努力，以及努力落空后的失望，她安慰Ann，“莫妮卡是秘书出身，肯定追求细节，你的工作方向也得跟着改改，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懂变通。”
Ann点头，“是啊，再怎么发牢骚，也回不到过去了。”
“其他人呢？”周岚又问，心里划过的却是明诚的身影。
Ann倒是认真想了想，回答说：“人事部走了几个，原来跟Linda特铁的高月芝，还有小戴都走了，听说Linda去了广州，不晓得有没有能力把她的铁杆下属带过去……程总、何总还是在做原来那些事……”
“改进部怎么样，成立了吗？谁去负责？”
改进部的事，公司内部知道的人不多，周岚也仅跟Ann提过。
Ann摇头，“一直没成立，向总也没提起过，我看很可能是黄了。想想也是，向总家出了这么多事，哪还有心思搞扩建呢？能维持就不错了。我们前阵子还在担心年底奖金不知道有没有呢！虽说业绩没什么变化，可奖金这种事，不都得看老总心情嘛！”
周岚吃力地咽了口唾沫，终于问道：“向总他，还好吗？”
Ann撇了下嘴，“他就算好，还能好到哪儿去呢？我感觉他去年一年，像老了好几岁的样子，以前没事就会去车间里转转，和大家聊聊天，现在根本不出来，到公司就躲在办公室里，行政大楼也跟着很沉闷，就过得挺压抑的。”
周岚听得心潮起伏。本以为都过去了，可还是会被触动，太多情绪浮上心头，酸楚、无奈，更多的，是对明诚的疼惜。
她曾起过去看看明诚的念头，到底还是放弃了。
她和明诚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个多月前，为了徐朗的事谈判，双方都剑拔弩张，最终明诚妥协了。过后程珣没再打电话给周岚，说明风波已经平息。
周岚那次去，把五十万也还给明诚了，有从此一刀两断的意思。即便是和Ann，虽然保持着通讯，但也不算很热络，她本该做得更绝一些的，但终究不忍心，必须承认，她对艾斯是有感情的，而且不浅。
她是在谈判过了一个月后，才发现艾斯发她的那张工资卡里多了五十万，她去银行查了打款人，是何泰，打款时间就在谈判后的第二天。
周岚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笔钱，要退回去就得和明诚联系，而她当时因为母亲的健康状况和工作危机，手上确实很缺钱，就暂时收下了，想着等以后经济情况好转，再找明诚处置吧。
明诚对她好，心里始终装着她。这些周岚都清楚，可越是这样，她越难受，因为两人没有未来，这些温情脉脉的细节，只能成为她的心理负担。
她借喝茶掩饰情绪波动，放下茶杯时，已将复杂的心绪赶到一边，语气也恢复平静，“他儿子的伤怎么样了？”
“该做的手术都做完了，说是恢复得不错，现在处于休养期吧，要等骨头完全长好了才能接假肢。”
周岚听了，暗松一口气，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向照一能尽快恢复，不仅因为是徐朗闯下的祸，她也深知，这个儿子在明诚心上是何等重要。
“不过他和向总之间的关系好像很紧张。”
“为什么？”
“我也是听莫妮卡说的，具体为什么吵不太清楚，但闹得很凶，据说向照一已经出国调养了。”
“出国？”周岚诧异，“他现在这个样子，出国能自理吗？”
“有两个佣人陪着他的。”Ann解释，“就是一直给向总开车的长叔，还有他老婆。”
“那，向总答应了？儿子不在身边，他会很担心吧？”
“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反正向总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家里。”
周岚听得直愣神，茶水喝在嘴里，再也感觉不到香甜，只品出一股浓浓的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