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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二部 第6章 相遇

    明诚七点半离开公司,独自驾车到云舒广场的廖记菜馆,他最近总是到这家粤菜馆来解决晚餐。

    长婶离开前,曾问他要不要请个驻家保姆,被明诚否决了,长婶就改约了个钟点工,每天早上等明诚出了门,钟点工会上门收拾卫生,而早晚的饮食就得明诚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服务生看见明诚,很殷勤地将他领去固定的包间。那房间在走廊深处,很幽静,进门就是一整面落地窗,窗外的芭蕉和轩窗,勾勒出一幅中国古典画,精致优美,明诚看到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吃得很简单,一个主食套餐,或者一碗面,配几碟小菜。有时也喝点清酒——只要他点了酒,服务生就会为他提前联系好代驾,完全不用自己操心。

    明诚慢条斯理吃着饭,什么也不想。偶尔朝窗外瞥一眼,包间的灯光调得低柔,有时他能看见月亮斜斜地停留在轩窗上,像一只安睡的蝴蝶。

    照一离开后,明诚越来越排斥回家,对着空荡荡的房子也就罢了,里面却到处洒满回忆,从照一八岁开始,整整十年,他们一家三口,即便夫妻间有过龃龉,但温馨的场面也足够将房子填满。

    他对着虚空苦笑笑,想不到在四十四岁这年,自己又变回了单身汉。

    其实做单身汉也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想去哪里,想干什么,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或者报备。心里唯一放不下的,还是儿子。

    他和儿子之间那场激烈的争吵,是在照一出院两周后。

    早在照一回家前,明诚就亲自动手,和长婶一起将家里重新整理了一遍,他们把照一的房间从二楼搬到楼下,所有物品都照他喜欢的方式安排,有可能引起他不方便或者不愉快的物品也全挪走了。

    照一回来了,坐着轮椅。他对轮椅上的生活还不太习惯,但极少有怨言,一有时间就推着轮椅在家里转悠,话虽不多,神色是平静的,看得出来,他在努力适应现状,仿佛身体里藏着股巨大的力量。

    明诚觉得欣慰,儿子还是像自己多一些,那么大的打击摊在头上,居然没有崩溃,也几乎没哭过,硬是这么扛了下来。

    差不多隔个两三天,照一就会向父亲打听徐朗的下落,对迟迟找不到徐朗非常不满,这也是他唯一会发脾气的时候。

    长婶就安慰他,“全国那么大呢!要找一个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他躲进深山老林当野人,就更难找了。不过他当了野人,日子也不好过……”

    长婶的话宽慰不了照一,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变得越来越烦躁,后来每天见到明诚,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徐朗的。

    明诚想过把真相告诉他,但事到临头总是退缩,想着过几天再说吧。他很清楚,不管自己找什么理由去搪塞,照一肯定不会接受,明诚担心他冲动之下,再发生点别的意外。

    这样的局面没有维持太久。

    那天明诚到家,进门就看见照一冷冰冰的脸,他把轮椅推到客厅中央,满怀敌意瞪着父亲。

    “你到底有没有在找徐朗?”

    明诚顿时明白,照一知道了。不用问也清楚,是长叔告诉他的。

    长叔在李欣茹的事上,是站在明诚这边的,还曾暗示过明诚不用对欣茹的过世太内疚,和其他丈夫相比,他做得已经够仁义了。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基于性别一致立场上的同情。

    但在照一这件事上,长叔却是坚定地站在照一那边的。他和照一一样痛恨徐朗,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而明诚的理智收手,把长叔也推到了对立面上。

    明诚没有回身去看长叔的脸——长叔到公司来接自己,一路上可什么都没跟他说。质问长叔没有意义。

    明诚把公事包放进沙发,转身面向儿子,“对,爸爸放弃了。”

    “为什么?!”照一果然露出愤怒的神色。

    “我找到徐朗,肯定不会轻饶——你希望我那样做吗?”

    “我求之不得!”

    “你希望他死?”

    “不!那太便宜他了!”照一咬牙切齿,“我要他向我道歉,因为他无端端判我有罪。我还要把他的腿也绑在铁轨上,让他尝尝被火车碾压的滋味,这很公平吧?”

    明诚色变,感受到照一内心深藏的恶毒和仇恨。

    “那么做是犯法的。我们不能用以暴制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这么对我也是在犯法!”照一朝父亲吼,“可他一走了之,什么事都没有!受罪的人却是我,这公平吗?凭什么?你说凭什么?!”

    明诚温和地劝慰儿子,“徐朗已经上了公安系统的缉捕名单,就算他一时半会儿没被抓到,日子过得也不会痛快,他要东躲西藏,避免被人认出来,神经一刻也不能松弛,这本身就是对他的惩罚。”

    “你别解释了!”照一冷笑,“我现在总算懂了,我和妈妈在你心里,都不如那个叫周岚的,她只要一句话,你就乖乖听她的了。”

    照一擡眸,新仇旧恨全装在眼里,就那样冷冷地盯着父亲,“我没说错吧,周岚去找过你,她求你了,而你一看见她,就忘了还有个儿子了。”

    “照一……”

    长婶在厨房门口,不安地唤了一声,想要阻止冲突的进一步扩展,尽管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而站在另一端的长叔却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有一点要劝阻照一的意思。

    明诚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解释,照一也不会信的。他默不作声拿起公文包,上楼,避开儿子尖锐的锋芒。

    但事情并未就此了结。

    两天后的晚上,明诚独自吃过晚饭,正要上楼,长叔长婶叫住他,把他请进两人的房间,说有事要和他商量。

    长婶先开口,“是这样,照一跟我们讲,他想换个地方住,更加清净一点的。”

    她说话时,不断拿眼睛去瞄长叔,明诚只当没看见,心平气和问:“家里还不够清净吗?”

    “清净是挺清净的,这小区环境也好,但照一他不太喜欢,又不能出门,出去了周围邻居要问的,毕竟都认识嘛……”

    长叔见妻子绕来绕去,说不到点上,忍不住抢过去说:“前几天,有两个照一的高中同学打电话来,说寒假想来看看他,您也知道,照一自尊心强,以前在学校那么风光,现在这幅样子,给同学看见他心里肯定不好受,虽说那些同学也都是好心,可照一不想见,咱们也不能勉强。所以寻思着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搬过去住一段日子,等方方面面调理差不多了再回来。”

    明诚说:“这仓促间,上哪儿给他找这样的房子去?再者,搬来搬去,不都是在三江?日子久了,想找他的人总能找到。”

    长叔说:“不住市里,往乡下搬。我这两天闲着,去宜城的农村转了转,有不少空房子出租,独门独栋,周围风景也不错,照一去了那里,心情应该能好不少。外人要是问起来,就说照一出国了。”

    明诚听了,意味深长瞥他一眼,心知这些主意,不见得全是照一拿的,多半是出自长叔的谋划。

    长叔读懂了明诚眼里的含义,神色中露出一丝拘谨,很快又变得坦然,“出了这个事,照一心里肯定很难缓过来,别说他这样的孩子,大人一时半会儿也接受不了。您别看他现在好好的,心里难受着呢!孩子想不通啊!所以我琢磨,他有什么想法,咱们尽可能满足他,总比天天憋在家里乱想强。等他伤养好了,我们再想法把他劝回来。”

    明诚陷入沉吟。

    他没有谴责长叔背着自己搞的这些小动作,一来知道长叔是真心疼照一,二来,照一的心理创伤确实是个棘手问题,处理不好,很可能留下终生后患。所以,绝对不能硬碰硬,不如就像长叔说的,他想干什么就满足他,一个还有欲念的人,至少不会想到走极端自毁的路。

    三个人商量妥当后,明诚特地跟长叔去宜城跑了一趟,长叔为照一挑的房子,位于古竹山脚下,一个比较偏远的角落,远离人烟,确实安静。

    房子的样式也别致,中式仿古,呈凹字形,带前庭和后院,四周还插上了绵密的篱笆,圈出一大块区域,把住宅很好地包裹在里面,看上去很安全。走出去百米多才看得见别的建筑物。周边的路虽然窄,也算修得齐整,车子开进来不费劲。

    住宅背后靠山,前面不远处有个小湖,触目所及郁郁葱葱,空气也好。房子外墙虽然旧了点,内部装饰倒还干净整洁,房间也多,三个人住还有不少富余。

    别说长叔,连明诚都觉得满意,要不是客观条件不许,他也想来住上一阵。

    长叔说:“另外还有两个地方,比这里便宜,但环境不如这儿幽静。”

    明诚问:“照一来看过吗?”

    “没有。他让我选,选定了就直接搬过来。”

    明诚往四下里看了看,视线越过湖面,能望出去很远,远处山上的公路依稀可辨。

    他点点头,“就这里吧。”

    **

    明诚按了餐桌上的电铃,服务生很快推门进来,“向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结账吧。”

    结完账,他沿着回廊走到餐厅大堂间,仿佛一脚从虚空踩入浮尘,无数灯光配合中央那一大盏枝形吊灯营造出辉煌奢华的气氛,食客们进进出出,语声喧哗。

    他正要穿过这热闹的场面离去,视线扫过隔开餐馆与商城的那面玻璃窗,瞥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着黑色裙装,细高跟鞋,长发松松挽起,在脑后做成一个既时尚又不失典雅的造型。

    年轻女子背对明诚,身子略微倾斜着,手机举在耳边,正专注讲电话。

    明诚顿住脚步,不必等那女子回过身来,仅从背影,他就已经认出是周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