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他们四个人破天荒围在一张桌子边吃了顿早饭,是长婶提出来的,说分批吃太麻烦。长叔和照一都没意见。
长叔坐在长婶旁边,抚着后脑勺纳闷:“不知怎么搞的,今天居然睡过头了,早拳都没练成,脑子里还昏沉沉的,不舒服。”
长婶笑道:“你老了呗,还总不肯承认!”
照一也露出笑容,对昨晚的噩梦绝口不提。
徐霜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曾守护过他,忍不住悄悄朝他望去,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点可供判断的痕迹,不料照一也正把目光偷偷投向她,彼此视线相撞,又忙不叠分开,各自低头吃东西。
两人都生得白净,脸上哪怕起一丝丝红晕都遮不住,长叔和长婶虽都覻在眼里,但谁也没提,只当没看见。
此后,他们便每顿饭都在一块儿吃了。
到了开饭的点,长婶一呼和,长叔和徐霜都跑去端菜,照一就负责把桌子清理干净,然后守在桌边,满怀期待地等菜上桌。
在李欣茹的严格训练下,长婶配菜以口味与营养相结合,照一从小偏爱吃鱼虾海鲜,讨厌吃肉,尤其是肥肉,但李欣茹认为,照一在长身体,什么营养都得摄入,包括脂肪,绝不能挑食。这些年来,长婶就是严格遵照李欣茹的要求做菜的,哪怕欣茹过世以后。
这天长婶做了红烧肉,长叔和徐霜都觉得好吃,而照一照例拒绝。
长婶苦口婆心劝,“你吃一块嘛!就一块,尝尝总可以吧?”
长叔也说:“是啊,这肉长婶炖老半天了,你不吃,多伤她心!”
照一夹了只南美虾在碗里,嘟哝说:“我多吃点虾不行么?”
长叔长婶对看一眼,很是无奈。
长婶便给自己找台阶下,对徐霜说:“丫头,你多吃点肉,养胖点,年轻人胖了才好看!”
徐霜朝那碗肉打量了会儿,伸筷子夹起一块,一半瘦一半肥的那种,她默不作声把这块肉往照一碗上一放,筷子立刻缩回去,继续扒拉自己的饭。
所有人都呆住了,尤其是长婶,紧张得什么似的,大气都不敢喘,生怕照一翻脸,她很久以前也这么干过,照一毫不犹豫把菜还给她,还发了一通脾气。
照一也怔怔的,盯着碗上那块肉,足足有三四秒,然后,他用筷子夹起肉,一低头,乖乖吃了起来。
长叔和长婶乐得简直合不拢嘴,但也仅仅无声笑了一下立刻收敛,还是怕照一羞恼。
徐霜也很紧张,脸几乎要埋进碗里,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完全是鬼使神差。以前徐朗挑食的时候,周岚也这么干过。
也许是饭桌前的氛围太融洽了,让徐霜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周家那张饭桌边,而照一挑食时的嘟哝都和徐朗如出一辙。
她给照一夹完菜后,不敢看任何人,脸颊滚烫,只顾埋头吃自己的饭。客厅里忽然变得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直到长叔起身说:“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氛围才稍有缓和。
徐霜鼓起勇气往旁边的照一看了眼,见他正认真吃那块肉,一颗通通直跳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徐霜对照一的敌意已经消失,唯一的问题是两人都很内向,都在等对方主动开口。
长叔有时都替他们着急,跟长婶抱怨:“你说他俩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都一桌吃饭了还不搭句话?这事赖照一,男孩子嘛,怎么也得主动点儿!”
他甚至想插手帮忙,但被长婶拦住。
“你急什么,由他们去呗!小孩子的事得小孩子自己解决!你等着看,他们憋不了多久的,尤其是照一。”
不过长婶这回猜错了,先开口的却是徐霜。
徐霜放弃逃跑后,长婶大概和长叔说了什么,她便不再睡照一的房间,回到偏厅二楼的客卧去了。照一虽然舍不得,也不好意思阻拦。
客卧有很多照一的书,徐霜有天从柜子里找到几册高中课本,数学、物理、化学都有,顿时如获至宝。
她抱着那些书跑下楼,穿过走廊进了正厅,照一正在和木头消磨时间。
徐霜把那几本书放他面前,问:“这是你的高中课本?”
照一听见她和自己说话,吃了一惊,朝课本扫一眼,点头,“嗯。”
徐霜问:“可以借我看吗?”
“嗯。”
照一垂着脑袋,拿尺子假装很认真地测量木头长度,眼角的余光却密切留意着徐霜,他希望徐霜不要走,能多和自己说几句,她的声音真好听,他习惯了平时偷听她和长婶说话,可一旦她直接和他讲话,他就有点紧张,怕控制不住失态,于是整个人都木讷起来。
徐霜仿佛得到感应,果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站他身边,翻起了那些课本。
纸张发出翻动的声响,照一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哗啦啦作响,这个午后骤然间变得轻飘,美好得有些不现实。
他借拿木头的机会,频频偷瞄徐霜,而她看得认真,脸上露出深思熟虑的神色,显然已经跟着课本在心里默默做起演算了。
照一悄悄把身边椅子上的木屑清理干净,清清嗓子问:“你不坐下来看?”
徐霜擡眸看他,照一便指指那把椅子,徐霜会意,朝他笑了笑,坐下来。她的笑容如此明艳,照一心里一紧,又一荡,眩晕感迟迟不退。
徐霜忽然蹙眉,咬唇想了会儿,把书递向照一,“你能帮我看看吗,这个式子是怎么做平的?”
照一忙放下工具,接过课本细瞧,那是个化学方程式,他研究了会儿,很快就给徐霜讲起来。
长婶端着甜汤从门外进来,见此情状,脚本能地往外缩,随即发现两个孩子都没留意自己,便又悄悄进去,把两碗甜汤搁在沙发几上,没敢打扰,就退了出去。
照一讲得条理清晰,徐霜听一遍就懂了,脸上绽放出笑容,“谢谢!”
“不客气。”
照一不好意思多看她,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又抓起笔和木头,准备继续画线。可他原先是用铅笔画的,这会儿用了黑色水笔,还画错了,橡皮擦不掉。想着徐霜可能看破自己的紧张,便愈加窘迫起来。
徐霜把课本阖上,看着他说:“你笔记做得很认真,字也很好看。”
照一被夸得脸红,心里微微泛起一丝甜,难堪也随之消失了。
徐霜起身要走,照一鼓起勇气叫住她,“你再碰上不懂的,随时可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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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一的高中课本是长婶帮他收的,按照一的意思,最好统统扔掉,但长婶看课本上有那么多照一写的字,便有些舍不得,找地方悄悄归置起来。后来照一搬来宜城,长婶又怀着天真的愿望——说不定哪天照一会化悲痛为力量,发愤图强好好学习——便把这些书本都打包了带过来。
结果照一连书角都没碰一下,反而是徐霜,每天会安排数小时,自学这些课本知识。
有了学习这件事,照一和徐霜的交流便多起来。徐霜遇上不懂的地方,照一就是现成的老师。
除了交流课本知识,照一做运动时,徐霜也会参与进来——当然是长叔私底下向她提出来的。
除了训练走路,长叔还逐渐给照一安排了不少锻炼计划,俯卧撑、引体向上,以及其他训练臂力、臀力、腰部力量的运动。训练时间一开始很短,慢慢就拉长了。
每当照一想偷懒,长叔就会严肃地告诫他,“现在不锻炼,肌肉会萎缩,身体素质会下降,影响到方方面面。长叔希望你能像从前那样走路,一点看不出问题。所以你必须认真对待,不要怕吃苦。”
长叔的杀手锏是把徐霜叫过来看照一练。
起初照一很羞愤,在心里埋怨长叔不近情理,但架不住徐霜鼓励他,而且她总是和他一起练,力量却不如他,每次都显得很吃力,照一的自卑心理渐渐就淡了。
而当长叔表扬照一时,徐霜会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温暖的微笑,那笑犹如冬日里的阳光,照一的心能瞬间融化。
在照一心里,徐霜犹如天使,带着温柔善良的光芒笼罩住他,缓缓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郁和黑暗。他如此贪恋徐霜的笑容,做锻炼对他来说便不再是苦差事了。
眼见照一逐渐建立起规律的生活,更重要的是,神色一日比一日柔和,久违的笑容也重新回到脸上,长叔非常高兴。
而长婶比他看得远,常常背着两个孩子对长叔长吁短叹。
“你看照一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想让徐霜陪着,将来怎么办?难道要徐霜陪他一辈子?唉,我真担心,哪天徐霜走了,这孩子会不会……”
长叔不以为然:“想那么远干什么?只要照一能好起来就是值得的……实在不行,让徐霜在这儿多留一阵。”
长婶听他想当然的口吻,很是气恼,“你把徐霜当什么了?留在这儿对她有什么好处?昨天还听她自言自语说了句,已经开学一礼拜了,我听着都心酸,这孩子肯定惦记着学校呢!”
长叔接不上话,往往就以别的话题岔开了事,留长婶一人想得心乱——她心疼照一,可是和徐霜相处久了,也心疼徐霜,尤其看见她埋头认真学习的样子。
为了让徐霜能多陪照一,长叔将二楼的一张书桌搬进客厅,供徐霜读书写字用,两张书桌并排放,中间隔一条小走廊,像学校的课堂似的。
徐霜和照一就在各自的书桌边忙自己的事,两人都好静,做事又专注,客厅里常常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雕琢木头时发出的一点声响。
每当这种时候,长婶和长叔都不太敢进客厅,怕影响他们,两人就在院子里坐着,长婶择菜,长叔给盆栽植物做修剪。
“徐霜读书这么用功,在学校成绩肯定很好吧?”长婶低声猜测。
“嗯。”长叔边忙活边说,顿一下,“我们照一也不错。”
长婶怅然,“多好的两个孩子,要没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
“那他俩也不会认识。”长叔把掘土刀在地上磕了磕,“这种话你在照一面前少提。”
长婶嘟哝,“我多早晚在他跟前提过?也就跟你说说。你这人呐,现在眼里心里就只有照一。”
长叔笑道:“你别冤枉我,你在我心里可是永远排第一位的。”
长婶白他一眼,起身,“不跟你说了,我蒸了玉米,给他们送过去当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