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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二部 第23章 守护

    客厅里的照一也在发呆,今晚他没有做木工,不是因为徐霜不在,是没有心情。他半躺在沙发上,捧着本书,眼睛却不时往通往房间的走道上瞟。

    迟迟看不见那个期待中的身影,他干脆放下书,盯着走道发呆,仿佛在研究自己的未来。

    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的样子,从牙关咬碎发誓报仇,到如今他的注意力竟时时处处被那个他想报复的女孩所牵引。

    他知道徐霜一直想走,这一点从她的眼神,以及沉默的表情中很容易解读出来,徐霜并非一个有心机的女孩。

    而他一开始是不敢让她走,怕她报警,现在则是舍不得让她走,他已经习惯简单的生活里有个她了。

    每天早上醒来,只要想到那个女孩就在咫尺之近的地方,就躺在他曾经睡过的床上,照一心里便忍不住泛起温柔的涟漪。这份温暖大大补偿了腿伤带来的痛苦。

    但他从不敢去想未来,从他在医院苏醒,得知自己右脚没了以后,他就再没想过未来——但凡他有一丁点对未来的憧憬,就不会想到让长叔为自己去干绑架这种事了。

    那时他只想着报仇。

    他依然恨徐朗,恨得想要卸下他一条腿而后快。但徐霜的到来,毕竟冲淡了他仇恨的浓度,甚至时不时的,让他品味到一丝隐约的甜。

    而现在,照一知道,徐霜决定要走了,他还知道,是长婶在帮徐霜。

    他早就察觉了长婶和徐霜之间鬼祟的气氛,或许因为他太敏感,也或许是他太关注徐霜,而徐霜脸上总藏不住秘密。

    显然,长叔对此还一无所知。照一也没打算告诉长叔,虽然他知道,长叔肯定可以阻止徐霜逃跑。

    他长久注视着走道的某处,发现自己并不是很难过,甚至有点期待徐霜能成功逃脱,他想象她回家时的激动,见到亲人时的眼泪,他在心里替她觉得欣慰。

    然后,他想到徐霜离开后的自己,他会怎样呢?

    他收回视线,举起书,目光重新落在根本不曾翻动的那一页上。

    他会失落,会消沉,说不定还会被抓去坐牢,然后,重新浸润在从前那种刻骨的仇恨里,那是他本该呆着的世界。

    他微微蹙起眉,眼神冷了,身上也觉得有些凉。

    **

    凌晨三点,徐霜醒了。

    这一晚,她几乎没睡着,手里握着长婶给她的表,隔一会儿看上一眼,稍微朦胧过去一阵,很快就会惊醒,唯恐错过时间。

    三点二十分,徐霜悄悄从床上爬起,拧亮一点床头的可调节台灯,下了床,走到门边,耳朵贴上去听一下,外面一片寂静。

    她蹑手蹑脚走回来,穿好自己的衣服,又把床铺整理一番,从枕头底下抽出昨晚藏着的梳子,梳通头发,扎了个低马尾,她手抖得厉害,紧张的,扎了好几回才感觉满意。

    干完所有她认为该干的事,徐霜走去把房间门打开一条缝,回过身来,她又打量了一遍这间布置得温馨优雅的房间,确定没有遗漏了,这才将床头的台灯关掉。三点半,是时候出发了。

    她必须很小心,避免因碰触家具引发出任何响动。黎明前的黑浓稠如墨汁,好在出了房门,便可借助走廊灯的光亮行事。

    这盏廊灯是长叔特意为照一留的,嘴上说是恐他夜里起来上厕所不方便,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照一现在怕黑。

    徐霜手扶墙壁,如蚂蚁似的往前移动,这一段必须走得十分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照一就睡在墙边的沙发里,离走廊和客厅门都有一段距离,但夜里太安静了,随便一点声响都可能把他惊醒。

    终于,徐霜安全挪到客厅的门边,手摸在门把上,门没锁——长婶悄悄给她留的机关。

    她咬着唇,以匀速缓慢转动把手,她的口袋里藏了张折出一定厚度的纸条,等出去后,她要用这条折纸把门卡住,也是长婶教她的。

    还差一点就要转开门把手时,墙角突然传出一声闷哼,其实只是短促的呻吟,可在如此沉静的凌晨,在徐霜高度紧张的情绪下听到,简直不啻于打雷那么明显。

    徐霜顿时心跳失控,手一哆嗦,门把手立刻脱离她的掌控复原,发出清脆的“嘎达”一声。徐霜站在门边,吓得呆若木鸡。

    等了会儿,照一却没有被惊醒,反而持续呻吟起来,间或夹杂几声嘟哝,仿佛在梦里与人争执。

    徐霜这才长舒一口气,单手伏在胸口,轻轻拍两下自我安慰,等紧张情绪缓解,她正要重新开门,照一竟在梦中呜咽起来,如此愤怒,如此委屈,且充满恐惧。

    徐霜忽然明白,他是在做噩梦,而且怎么也挣扎不出梦境。她的心里陡然间起了一丝怜悯,搭在门把上的手迟迟没有转动。

    徐霜发烧昏迷的那段日子,意识并没有完全丧失,她能感觉到长叔长婶对她细致入微的照顾,还有照一的默默陪伴,在她被梦魇缠绕的时候,他向她伸出手,给她温暖慰藉。

    每当房间里安静下来,徐霜不用睁眼就知道,长叔和长婶出去了,但照一肯定在,她能听见他偶尔转动轮椅的声音,还有他的呼吸,有时很远,有时又很近。

    后来她能下床了,活动空间大了,免不了和照一朝夕相对,虽然两人从不对话,但徐霜能感觉到他不时投过来并经常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总是在悄悄观察她,还以为她不知道。

    徐霜常常觉得迷惑,初见面时冷冰冰威胁她的向照一,和现在默默守护她的向照一,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但被绑架的经历太可怕了,她摆脱不了对长叔和照一的恐惧,因而也无法理解他们后来表现出的善意。

    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拘禁自己的地方,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

    但此刻,她在照一的呜咽声中迟疑了。

    徐霜想起自己发烧期间的那些梦,漆黑的荒原、高耸的塔尖,她从塔尖上坠落,失去重力,找不到自己。

    照一呢,他也经常做噩梦吗?他在梦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想着想着,徐霜的眼前闪过一列黑黢黢的火车,面目狰狞,隆隆作响,从远处飞奔过来……

    她猛然闭上眼睛,而手却悄悄从门把上滑落。

    定一定神,她突然转身,朝被梦魇缠住的照一走去。

    照一在沙发床上仰面躺着,轻薄的羽绒被裹在身上,两只手却全在被子外面。借着廊灯微弱的光,徐霜看清他脑门上晶莹的汗,他英俊的脸扭曲着,呼吸急促,仿佛正承受极大的压力,而他紧咬牙关,怎么也不肯妥协。

    徐霜心底一酸,擡手抹去他额上的汗,尽管动作轻柔,依然干扰了照一的梦,他的手在被子上划拉起来,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却总是徒然。徐霜几乎没有迟疑,自然而然抓住了那只充满祈求意味的手。

    她紧紧握住照一的手,给他慰藉,正如他曾给过她的一样。

    照一嘟哝了几句,眉头虽然还皱着,神情中的烦躁却消失了几分。

    徐霜用空着的那只手掏出手表来看一眼,三点四十。

    她看看时间,再看看照一,脸上浮起犹豫。她转动身子,想从照一的手掌中挣脱,可他抓得太紧了,如果徐霜用力,很可能把他惊醒。

    三点五十了,她的手还与照一的紧紧握着。徐霜眼睁睁看着一个重要的机会从眼前淌过。

    四点时,徐霜明白,无论自己后悔与否,机会完全没有了。她叹了口气,眼中的纠结缓缓淡去,她认命了。

    而面前的照一,神情早已恢复平静,呼吸也渐次均匀,被徐霜握着的手柔软而松弛。

    他睡得很香,魔鬼终于弃他而去。

    **

    五点半,长婶如往常一样从楼上下来,心里惴惴的,不知道徐霜顺利走脱没有,从眼下的风平浪静来推断,应该是没问题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长婶昨晚临睡前,还在长叔喝的牛奶里放了小半片安眠药,导致他到现在还昏睡未醒。

    楼下的麻烦就是照一,不过长婶知道,照一除非失眠,只要睡着,就会睡得很沉,毕竟是年轻人,贪睡,尤其凌晨那时候,打雷都未必能把他弄醒。

    到了楼下,长婶没去厨房,先到客厅看照一,他果然睡得正香,手脚也都老老实实盖在被子底下。长婶不觉笑了笑,视线转向客厅的门。

    门关得严丝密缝,而不是如她预料得那样,被纸片夹着。她心里起了疑惑,走到门边玩味了会儿,正琢磨,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悚然扭头,只见徐霜穿戴整齐了,从屏风后转出来。

    长婶大惊,“你……”

    刚说了个字,连忙又捂住嘴,疾步过去,扯起徐霜就往厨房走,边走,胳膊边搂着徐霜的肩,嘴巴附在她耳边,着急忙慌问:“你怎么没走?”

    徐霜答不上来。

    等进了厨房,长婶把门一关,嗓门这才大起来,“睡过头了?”

    徐霜摇头。

    长婶想想也不可能,“让照一发现了?”

    还是摇头。

    “那,那到底怎么回事?”

    徐霜忽然涨红了脸,期期艾艾说:“我出来的时候,他,他做噩梦了,我就……就陪了他一会儿……时间就过去了……”

    长婶起初没反应过来,瞪着徐霜想了会儿,忽然明白了,顿时百感交集。而徐霜红扑扑的脸和眼神里的失落着实让她心疼。

    长婶走上去,狠狠地把徐霜搂在怀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圈却有点红。

    **

    长婶开始做早饭,徐霜给她帮忙。

    “会煎蛋吗?”长婶问。

    “会。”徐霜点头,“我在家里经常煎蛋,姐姐说我煎的蛋特别圆整,比大厨做的还好。”

    长婶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笑容,放松快乐,是那种发自肺腑的,没有什么负担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这丫头长得真美,如果将来能跟照一……

    她很快掐断了这个遐想,想到照一的脚,便叹了口,。有哪个姑娘会愿意找一个残疾呢?而且他们中间还夹着个徐朗。

    “丫头,你既然不走了,那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呢?”

    徐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你们会一直把我关这儿吗?”

    长婶哑然,一直把徐霜留在这儿肯定是不现实的,早晚会露馅。这件事最后要怎么处理,关键还得看长叔和照一的态度,尤其是照一的态度。

    长婶还没想到要怎么回答,却听徐霜轻轻道:“一个人不能总是在心里装着恨过日子,我希望他可以不再恨我家的人。”

    她垂着眼帘,视线停留在滋滋冒油的煎蛋上,又说:“他总有一天会放我走吧。如果他能主动提出来让我走,那就说明……他对我们的恨没那么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