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叔紧紧捏着茶杯，仿佛要将它捏碎了泄愤。
徐霜再次看向他的手，那双曾令她害怕、频频将她拖入噩梦的手。但她随即告诫自己，不要害怕，越怕它就会越强大。今天她已经做了自己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质问一个罪犯。她必须勇敢，因为没有退路可走。
“你根本没打算跟我去宜城。”长叔说，“你肯和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套我的话，我没说错吧？”
徐霜说：“我有权利知道你都干过些什么。”
“然后呢？”
“如果你再来骚扰我，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警察。”
长叔端详着她，忽然问：“为什么不现在就报警抓我？”
徐霜一怔，凛然的神色消退大半，神色里泄露出一丝矛盾。
长叔觉得欣慰，又忍不住想，毕竟是小姑娘，心里藏不住事——他已从徐霜的表情中猜到她的顾忌，当然不会是为了自己。
但他没有点破，紧锁的眉头略略松开，轻叹一声道：“我那么做确实是为了照一，我想让他高兴，让他尽快恢复过来，不要再有想不开的念头……说实话，在见到你之前，因为徐朗，我非常恨你，我恨你们徐家所有人。但后来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我干的事确实对你不公平，对潘敏也不公平……可惜等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他说话时密切关注着徐霜，果然看见她神色柔软下来，目光中闪动着不安。
“我承认我犯了错误，我太心疼照一。我看见过他被绑在铁轨旁的样子……那时候我真的，连杀人的心都有……”
徐霜原本紧绷的神色至此已完全溃散，愧疚与痛楚在她脸上一览无遗。
长叔语气里加强了诚恳，“照一是无辜的，他不该受这样的罪，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把他害成那样的毕竟是你哥，如果，如果你有一点点觉得对不起照一，那么，我能不能请你去看看他？他现在连个能说说话的同龄人都没有，除了你……即便你不愿意，那也假装去安慰他一下，等照一慢慢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了，我保证再也不来打扰你。”
徐霜捧着茶杯，眼帘低垂，神情痛苦，显然内心正在激烈地厮杀，她迟迟没有表态，但忽然间，泪水便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哭了，没有声音，却格外令人心疼。
长叔看出她已接近崩溃边缘，心知不能逼得太急，他看了看表，放软语调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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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了两周，新公司的选址依然没有头绪，地方倒是看了十来处。明诚建议周岚在写字楼里找，等将来有了规模再搬。
“你做OEM，主要任务是接单，不需要生产线，也没有工人要管理。在写字楼找最合适不过，公司装潢得气派漂亮点是必须的，要能唬住上门的客人。”
周岚反驳，“可从长远来讲，这家公司不该只是艾斯的接单工具吧？总有一天会完全独立，有自己的生产线和独立营销模式，它会成为一家和艾斯一样的工厂，而不单单是个贸易公司。虽然目前没能力建厂，但选地方总得把这些要素都考虑进去吧？我不喜欢写字楼，还是想在园区找，我打听到一些新开发的园区，租赁价格和优惠政策都很吸引人，我认为比写字楼要强。”
明诚笑道：“好吧，我能理解你的雄心壮志。虽然我认为做贸易公司没什么不好，即便你将来想推自己的品牌，只要有设计稿，找可靠的工厂合作加工，其实效果一样，苹果公司不也是这么干的？还可以省掉管理生产线的诸多麻烦。不过，你是老板，公司开在哪里该由你决定。”
周岚这才展颜。
确如明诚所说，她不甘于只是做个贸易商，她想拥有一家实体工厂，亲眼看着明诚那些设计稿在自己的管理监督下，从图像变为实物。这会让她觉得踏实。
此外，她还有个不小的野心没向明诚道出口，她希望新公司将来在规模和口碑上都能超越艾斯，比艾斯走得更远更强，让它远离艾斯目前面临的各种束缚，比如总部的压制、方静菊的窥探，甚至包括明诚自己的保守观念。
总而言之，周岚想要实现的是一个颇为宏大的梦想，或许要用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完成。而她如此坚持，一来是想从中寻求到奋斗的价值，二来，她也希望借此报答明诚的知遇之恩——她会为他创造一家属于他们两个的全新的公司。
明诚当然不知道她心里这些打算，照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不过我必须提醒你，我给你的启动资金，除了创立时期的必要费用，只够你应付公司两年的日常开销，其中还包括你预购原材料时需要垫付的费用。所以，你必须做好财务控制，如果资金链断了，你的日子会非常难过。”
“你是说，如果我出现财务困难，你不会支援我？”
“原则上是这样。”明诚看她一眼，笑笑，“有一种情况例外，比如，你接到的单子确实已经超出预估，那我肯定不会见死不救。但也仅限于此。也就是说，公司交给你，将来你想做什么必须自己想办法。比如你想买机器设备，雇佣工人，那就自己挣钱，自己规划。”
周岚一拍桌子，豪气道：“很公平，就这么定了！”
明诚望着她笑，眼里有欣赏。
“还有件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
明诚端起杯子喝茶，“说吧。”
“公司的名字我想好了。”
“嗯，叫什么？”
“力成——努力成功的意思。”
明诚笑，“嗯，挺好。”
周岚给他看自己设计的公司LOGO,“有没有发现什么？”
明诚看纸上，用力成的缩写字母LG勾勒出的图标，一眼就明白周岚所指，不过还是装糊涂，“没什么特别。”
周岚果然吹胡子瞪眼起来，“天呐，你怎么忽然变笨了？看不出这同时也是咱俩名字的缩写嘛！L是我，C是你呀！这个双重意义我想了好多天才想到的！”
明诚笑起来，“不错，难为你了。”
两人说笑了会儿，明诚忽然问：“徐霜最近怎么样？”
“她挺好啊！”周岚瞥他一眼，“你怎么想起霜霜来了？”
“她是你妹妹，我关心一下不是很正常？”明诚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她最近有没有和你……呃，提起过什么？”
周岚想了想，有点糊涂，“你是指什么呀？”
明诚打量她神色，确定什么都没发生，便掩饰着说：“比如，她头还疼不疼？”
“哦，你说这个啊，不疼了。我上个周末带她去医院复诊过，积液已经完全吸收了。”
“会有后遗症吗？”
“医生说不会。”周岚笑道，“我也觉得不会，她再学校考试还是很厉害啊！”
明诚便也笑起来，“那最好，你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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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课后，徐霜和汪瑶一起去食堂，路上汪瑶一个劲儿盘问她，“唐海是不是真的在追你？”
徐霜当然否认。
“可我觉得你俩不对劲，最近老看见你们走在一起。”汪瑶忧心忡忡，“你说实话，不会是被唐海攻陷了吧？那我们不是拿肉包子去打了狗，太亏了？”
徐霜气乐，“你才肉包子呢！”
“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嘛？”
徐霜便如实相告，“唐海借了我一些复习资料，对我挺有帮助的，只是这样，没别的。”
汪瑶不信，“借竞争对手资料，他有那么好心？”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都告诉你了。”
说曹操曹操到。
唐海忽然打她们身边经过，嗓音有点阴沉，“徐霜。”
汪瑶猛然扭头，“唐海你干什么阴阳怪气的，吓我们一跳！”
唐海却对她置之不理，眼睛盯着徐霜说：“你能留一下吗？我有话问你。”
徐霜纳闷，“什么事啊？”
唐海看一眼汪瑶，没说话，汪瑶撇了下嘴，“徐霜，那我先走了哦！”
徐霜点点头。
等汪瑶走远，唐海才低声吩咐徐霜，“走吧，去篮球场。”
篮球场上有不少男生在训练，唐海领着徐霜来到一排石楠树的阴影里，然后从兜里挖出个MP3，是他最初借给徐霜的那个，他拨弄一番，把耳机递给徐霜，面无表情说：“你听一下。”
徐霜疑疑惑惑地接过，“什么东西呀，又有新资料了？”
唐海不说话，等她塞好耳机，便按了播放键。
起初徐霜依然一脸困惑，但很快她就明白自己听到的是什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猛然扯下耳机。
“你，你怎么会有……我明明删掉了的！”
她慌得嗓音发颤，完全没想到自己偷录的与长叔的对话音频会落在唐海手里。
和长叔谈话那天，她回到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录音内容导入手机保存——如果长叔再提出无理要求，或是再干什么出格的事，这将是她用来对付他的武器。但也只是震慑性的武器而已，她并不想真的把内容公之于众。
唐海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慢条斯理说：“那么我猜对了，你真是被向家人绑走的？”
徐霜不接茬，只急着央求：“你能把它删了吗？”
“我认为你应该报警。”
“我，我不能…….”徐霜摇头，陷入语无伦次，“如果我报警，会伤害一些人……是我哥害向照一变成那样，然后又跑了。他家人那样对我，我能理解。而且他们最后把我放了，就算，就算是抵消了吧。”
唐海瞪着她，“你以为你不告发他们，他们就会饶了你哥？这是两码事啊！你哥是触犯了法律，但他们绑架你同样也触犯了法律！”
徐霜紧张地往四周看看，“你，你能不能小点声……”
唐海顿一下，放低声音又说：“我理解你，遭到绑架是很可怕的事，不愿说出来，想赶快忘记。但是，如果你沉默，坏人就得不到惩罚，还会继续作恶。”
徐霜艰难地说：“他们，他们其实也不算很坏的人……唐海，这里面的事太复杂了，我和你说不清楚，你还是别问了。”
她仰头，继续央求他，“你还是帮我把录音删掉吧，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行吗？”
唐海还想游说她，“你哥的错和你没关系，你没必要……”
徐霜再也耐不住，拉下脸来打断他：“这是我的事——请你立刻删除，可以吗？”
唐海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内心愤愤不平，朝一株草狠踢了一脚，低声嚷道：“徐霜，我是想帮你！”
徐霜神色柔和下来，“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你想帮我，那就请你尊重我的意见。”
唐海喘了口粗气，仰天思考几秒，妥协，“好吧，如果你非要这样的话——”
他开始摆弄MP3，徐霜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知道怎样操作可以删除，她得确保唐海没骗自己。
完成删除后，唐海把MP3交给徐霜，“你听一下，是不是删掉了。”
徐霜反复按键搜索，直到确认那段音频已删空才心安，迟疑一下，又问：“你有没有在别的地方留备份？”
“没有！”唐海不假思索，声音还是气鼓鼓的，“我本来是想劝你报警的！”
徐霜知道再追问下去也没意思，她只能相信他，“谢谢你，唐海。”
“谢我什么？”唐海苦笑，“帮你删录音还是和你一起对犯罪行为保持沉默？”
徐霜低头不语。
唐海叹了口气，“那个叫长叔的，以后如果再来找你麻烦，记得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徐霜露出今晚的第一丝笑容，再次说了声“谢谢”，又说：“你放心，他不会再来找我了，我跟他讲得很清楚了。”
唐海哼一声，“那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还是小心点为妙。”
“我知道了。”
“走吧，去吃晚饭。”唐海嘟哝着往外走，“不知道食堂还剩什么了。”
徐霜在后面叫他，“唐海，你能不能……”
唐海头也不回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忽然止步，等徐霜跟上，扭头盯着她说：“但如果你改主意，随时可以找我，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嗯。”
两人一起朝餐厅走，徐霜心里仍有个疑问。
“唐海，你是怎么发现那段录音的？我记得我删除了的……是不是我没正确操作？”
“不是啊！你确实删除了。”唐海走得踢踢踏踏，心情却有所好转，“我前两天回家，把MP3接上电脑后发现你有删除音频的痕迹，你从没用过录音功能，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你把和那个人说的话录下来了，我就用了点技术把那段录音恢复了，然后一听，呵呵，还真被我猜对了！”
徐霜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骇然，没想到唐海如此心细。又隐隐生出些反感，她讨厌被追踪的感觉，好像自己时刻生活在某个人的监控下，不过这种感觉很淡，在心头一闪而过。她更愿意相信唐海是出于对同学的关心才那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