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事件让唐海和徐霜的关系更加密切起来,同学中不乏有开两人玩笑的,但徐霜对谁都客客气气,而对唐海的态度并没有更亲昵,所以大家普遍认为唐海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在别人眼里,唐海是以交流学习为由接近徐霜,实际上,他却经常向徐霜旁敲侧击在宜城的事。
“那家伙是怎么把你弄宜城去的?”
“你在宜城具体待了多久啊?”
“警察怎么就没想到查查向家人呢?”
有些问题则与周尧有关。
“你家和周尧很熟吧?不然你哥也不会为他出头了,你跟周尧关系怎么样?”
“你觉得周尧那事到底是意外还是真和向照一有关啊?”
徐霜总是千方百计岔开这些话题,但过不了多久,唐海便会绕回来,他对这桩案子的兴趣似乎越来越浓厚,甚至屡次劝说徐霜报警,绝不应该轻饶他们。
终于有天,徐霜忍无可忍,饭没吃完就跑了。
唐海在篮球场边追上她,“徐霜!你干嘛呢?”
徐霜被他拉住,不得不停下脚步,压着愠怒说:“我告诉过你很多次,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你为什么听不进去?”
唐海打量她神色,看出是真生气了,心里顿时没底,放软声音说:“我懂你心情了,以后再也不提,行吧?”
他微微俯身,一副赔着小心的样子,努力想与徐霜和解。
徐霜真想对他说:“你以为被蒙着脑袋塞进车里很刺激吗?你体会过被关在小黑屋里的绝望吗?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连个窗子都看不见!可你没法恨他们,尤其当那个人坐着轮椅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
她脑海里骤然闪过向照一趴在桌前雕刻的样子,心底泛起熟悉的酸楚,她不愿再想下去,只是觉得惶恐,她努力想要遗忘,却总有人不断将她拉回去,仿佛她再也逃不出那座封闭的小城。
她吸了下鼻子,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着远处幽然道:“如果记忆可以拿去洗一下,我宁愿把那段经历统统洗干净。”
唐海从她眼里读出深深的痛苦,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完没了的追问,对她而言是一种间接伤害,他露出愧色,诚恳地说:“是我错了,徐霜。我本来是希望能帮到你,没想到适得其反以后我们一起把那件事忘掉,好不好?”
徐霜并未释然,幽幽反问:“你做得到吗?”
“我发誓,如果我再提一个字,就变小狗,只会汪汪叫,不会说人话!”
徐霜总算露出一点笑容,唐海立刻也跟着笑了,乘机把手里的面包递给她,柔声说:“你饭没吃完,下午会饿的,我给你买了面包。”
此后,唐海遵守诺言,再没为难过徐霜。而每个周末,他都会陪徐霜走到公交车站,防止长叔再来骚扰,他俨然成了徐霜的护花使者。
徐霜其实不想和唐海走太近,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对她这么好居心何在,而徐霜深恐自己将来无法回应他的这份热情——虽然唐海对她很好,可大半年相处下来,徐霜深感他不是那种心思单纯的男孩,有时他会让她产生一丝惧怕。
但唐海与她来往很有分寸,从不说挑逗或暧昧的话,令徐霜无从拒绝。
她以心理阴影为由,把MP3还给了唐海,课间尽可能多的和女生呆在一起,吃饭、回宿舍也比从前利索了许多,努力跟上汪瑶等人的步伐。当然,偶尔被唐海逮住,她也不会借故溜走,还和从前一样表现友善。
她以这种温和的方式悄悄地和唐海保持距离。
而自那次茶店深谈后,长叔就再没出现过,徐霜渐渐放了心,集中精力投入学业。风平浪静中,时间倏忽流逝,很快就到了学期尾声。
期末考试前最后一次放假,周岚问徐霜:“你能挤出时间来吗?我想去看看周尧。”
离周尧的一周年忌日还有半个月,周岚想早点把仪式办了,免得忌日当天忙活,惹钱慧玲神伤,她知道母亲不可能忘记,但不提总归要好一些。钱慧玲到现在都不知道周尧葬在哪里。
徐霜自然没二话,“可以的,姐姐。”
周日一早,两人五点就起床了,周岚带上悄悄置办好的祭祀物品,和徐霜一起前往云泽公墓。
六月下旬,天气渐热,不过她们来得早,草地上还残留着露珠留下的湿气,也许是墓地气氛的缘故,一丝苍凉之意始终萦绕在两人周围。
她们在一排排墓碑前走着,终于找到属于周尧的那块。
周岚蹲下身子,把马夹袋搁在地上,从里面取出祭扫用品,一样样摆在案头,徐霜默默地帮她。
东西摆齐,周岚才仰头看向弟弟的照片,那是周尧高二春游时,同学帮他拍的,他望着镜头,嘴角带一点坏坏的笑。
“阿尧,我和霜霜来看你了。”
周岚话没说完,便已哽咽。时隔一年,想起弟弟依然有锥心之痛。徐霜也在一旁小声啜泣。
仪式的整个过程,两人都没说话,所有感情都倾注在祭祀的动作里。周岚做事从来都火烧火燎,然而此刻,她每个动作都很慢,忧伤而庄重。
太阳升起来了,露水被蒸发,气温逐渐上升,开始有别的人进来,宁静的氛围不复存在。
周岚看看时间,她们陪周尧待了近一个小时了,便起身说:“我们回去吧。”
她很快收拾完,重新拎起马夹袋,从来路返回,徐霜却顿在墓碑前,迟迟没有挪步。
“霜霜,快走吧。”周岚催促。
“哎,来了。”
路很窄,两人只能一前一后走,徐霜盯着周岚漂亮的鞋子看了会儿,忽然问:“姐姐……阿尧哥哥究竟是怎么没了的?”
她看见周岚的脚后跟明显迟滞了一下,随后是她语气坚定的回答:“意外。”
走出墓地,路一下子宽了,周岚转身搂住徐霜的肩,“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徐霜支吾着说:“一直想问,没找着机会……和,和向照一没有关系吗?”
她始终记得当初的混乱,以及徐朗的质疑。
周岚沉思般静默了会儿,方说:“他是和向照一吵过架,但不能因为这样就认定向照一是凶手,向照一和阿尧关系可能不太好,但我不信他有过害死阿尧的念头……霜霜,人遇到受不了的打击时,会忍不住想找个敌人让自己发泄,就像阿朗找上了向照一,可他那么干,对谁有好处呢?”
徐霜无言。
“人要过得好,就必须学会向前看,过去的事,不管多难受,该放下就得放下。”她搂紧徐霜,“你和阿朗不一样,你聪明、优秀,分得清是非黑白。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好读书,记住了吗?”
“嗯。”
周岚视线放远,语气陡然间沧桑,“咱们四个,不会全都那么倒霉的,霜霜,你好好努力,姐姐相信你肯定能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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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门课考完,教室里像炸了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气氛和过节没两样。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班主任进来找同学去拿暑假作业,徐霜也被汪瑶拉去帮忙。
女生被分配到资料室搬考卷,考卷比书籍轻。
进了资料室,刘一昕眼尖,发现架子上堆着历届学霸的光荣榜,等老师指点完了出去,她立刻不务正业,趴在那堆旧资料前翻个不停。
李冉警告她,“刘一昕,你别偷懒啊!”
刘一昕让她小点声,鬼鬼祟祟说:“我翻翻有没有好看的小哥哥小姐姐嘛!听说上一届高三有个特帅的男生,叫向照一……”
汪瑶立刻接茬,“向照一?是不是被火车压断脚的那个?”
“对,就是他!”
李冉也来了兴趣,凑上去一起找,“让我看看,到底有多帅啊?”
徐霜正低头数英语考卷的份数,听到她们的对话,脸不知不觉变得苍白,幸好没人留意她。
忽然,女生们同时尖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哇,真的好好看!!为什么咱们班没有这种帅锅呀,简直没天理!”
刘一昕叹气,“确实没天理啊,这么帅的哥哥,一只脚没了……”
立刻有人义愤填膺,“是哦,听说是被人故意整的,好黑暗!那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可不是!肯定是妒忌!刽子手不得好死哦!”
徐霜突然沉声说:“你们还要不要搬东西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粗声大气说过话,而且脸色出奇得难看,众女生吃了一惊,正诧异,老师走进来,“闹什么呢,怎么还没搬好?”
大家吐了吐舌头,一人抱起一摞徐霜数好的卷子,闹哄哄出去了。
老师认识徐霜,和颜悦色问:“都拿齐了吗?”
“还差生物的。”
老师帮她找到生物卷,徐霜埋头数数,老师叮嘱说:“走的时候门别关,其他班同学还要来拿的。”
“知道了。”
徐霜抱起自己班的生物卷,走到门口,脚下一顿,扭头往架子上看一眼,迟疑几秒,用力一咬唇,又折回来,走向那堆旧资料。
有向照一的海报被放在了最上面,是上届高三期中考试年级前五十名的光荣榜,向照一排第五,名次下面附有照片。
徐霜控制着心跳,迅速朝照一的相片看了眼,做贼似的。速度太快,什么都没看清。她定定神,把视线重新转回去。
照片上的照一理着短发,英姿勃发,熠熠生辉,一脸如沐春风的笑,笑容里含着对未来的自信与向往。
徐霜眼前浮起她在宜城见到的照一,虽然也很帅气,可神色里始终藏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与眼前的照一判若两人,宜城的照一没有朝气,仿佛时间已在他身上静止,他的一切都属于过去。
徐霜望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照片,忽然失神,心头像被扎了一刀,很痛。
走廊里传来笑语声,是其他班同学来领卷子了,徐霜慌忙把光荣榜摞齐,往里面推了推,随后急匆匆走出去。
晚上,徐霜躺在周家那张属于她的床上,心思百转千回,她想了很多,却得不出任何结论,剪不断理还乱。
也许思虑过多的缘故,半夜里,她又做起了告别许久的噩梦。
在梦里,她再次从塔尖一跃而下,却看见照一在下面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她。她朝他挥舞双手,要他躲开,镜头却忽然一转,换成照一坐在铁轨上,一列黑色的火车正从远处疾驶而来,徐霜拼命往外拽照一,想拉他远离铁轨,可他那样沉,她怎么也拖不动,她朝他喊,发出厉声警告,而照一只是对着她微笑,笑容温柔而自信。火车鸣叫着朝他们扑来……
徐霜猛然惊醒,在黑暗中大口喘息。她翻一个身,发现枕头湿了一片,不知道这泪水究竟是为谁流的。
她闭上眼睛,酸楚的感觉还徜徉在心底,她仿佛又回到宜城,躺在照一的房间里,身边始终有个人陪着她,在她难受混乱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里含着全心全意的关切与焦灼。
回来这么久,她以为自己都忘记了,其实没有,从来没有过。她只是把那些与理智无法匹配的温馨场面塞进了内心深处,迫使自己不去碰触。
而此刻,夜深人静,当人为的障碍从情绪中解除,当她想起依然隐居在宜城的照一,苦心筑就的防御堤坝终于崩溃,她无法自抑地啜泣起来,伤心中带着歉意,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她解释不清。
她只是忽然很想,很想回宜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