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叔和长婶跟在徐霜身后,笑得合不拢嘴。
长婶说:“徐霜啊,你从三江到宜城,这一路不好走吧?”
长叔说:“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我可以去接你的!”
长婶说:“饭吃了没?没吃一起,正好我们也在吃饭呢!”
徐霜对两人热情的寒暄应接不暇,一擡头看见照一站在檐下,神情里似乎含着莫大的激动。徐霜忽然听不见长叔长婶在说什么了,她慢慢走近照一,两人眼神交汇,徐霜觉得自己仿佛回到梦里,不过不再是噩梦,而是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梦。
“嗨。”照一也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脑子晕乎乎的,怕嗓门大了会从梦里惊醒。
“嗨。”徐霜也轻轻回了一声。
她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她看到了照一的笑脸,那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笑,她终于不再怀疑,她一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长叔一拽长婶:“走走!再多弄俩菜去!”
长婶心领神会,跟着长叔往厨房走,把徐霜和照一撂在客厅门口。
照一局促地挠了挠鼻梁,招呼徐霜,“进去坐吧,外面,外面太热了!”
他急着领路,仓促转身之际,忘了客厅门是关着的,额头在玻璃上磕了一下,幸好不重,但还是狼狈得红了脸,一边揉着脑门,一边推门请徐霜进去。
徐霜抿唇笑,熟门熟路跨进客厅,清凉的空调风扑面而来,她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客厅布局基本没变,就连她用过的那张书桌也还在原地搁着,与照一的桌子并排,只不过收拾得很干净,当中摆了一只窄颈瓷瓶,里面插了几朵颜色各异的格桑花。
照一见她盯着花瓶,便主动解释:“是长婶剪来插的,花是自己种的,就在院子里。”
他走到窗边指给徐霜看,扭头发现徐霜正望着自己,若有所思似的,他脸上刚浅下去的红色又渐渐浓起来。
徐霜把视线从他脸上转开,“这里好像没怎么变,像个……世外桃源。”
照一笑起来,但仅仅数秒,笑容忽然消失,他神色里添了丝惶恐,让徐霜不明所以。
“是……长叔叫你来的?”他艰难而严肃地问。
徐霜懂了,忙摇头,“不是!我自己想来…….放暑假我就有时间了,平时没空。”
照一默默消化着她的回答,笑容终于重回脸上,他心里的褶皱抹平了,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的快乐。
“你渴吗?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我带了水壶的。”
徐霜卸下背包,从里面取出水壶,咕嘟咕嘟喝起来。
喝饱了,徐霜收起水壶,见照一还傻傻地望着她,笑吟吟的,觉得很有趣。
“你不请我坐吗?”
照一如梦初醒,“请坐,呃,随便哪里都行。”
徐霜便坐进靠门的一把藤椅,照一在自己的桌边坐下,桌上还摆着饭菜,他把碗往里推了推,手臂搁在桌上,试着与徐霜聊天。
“你回了学校,功课还跟得上吗?”
徐霜点头,“我在这里预习过,还有你教我,没费什么事。”
“那就好。”照一露出开心的笑容,“你是住学校还是住家里?”
“学校,住宿比较方便……教我们数学的是冯主任,你认识吗?”
“当然,抓早恋的高手,全校有名的。”照一神色活泼了些,“那,你们英语谁教的?”
“董老师。”
“我们也是!”
徐霜笑,“她喜欢按学号叫人起来回答问题,而且特有规律,1号,11号,21号……”
“对对!我是10号,特别运气,很少被叫到……对了,篮球场那里有块牌坊,我们都叫它罚默诅咒门,谁不小心走过,英语必定要重默……”
两人一边交流着学校的趣事,一边悄悄打量彼此的变化,探索的眼神一旦被对方察觉,就会慌不叠地躲开,所以长叔长婶进来时,又看见两张红通通的脸,不过他俩早已见怪不怪。
长婶煎了一盘三文鱼,加了个番茄炒蛋,四个人围一桌,像过去那样吃饭,不同的是,气氛比过去轻松多了,两个孩子的话也比过去多了一倍。
为了陪徐霜,照一多吃了一碗饭,得到长婶的表扬,长婶还告诉徐霜:“照一现在肯吃肉了,都不用我们提醒,每顿都吃一点的。”
欣喜而感激的语气,听得照一不好意思,徐霜脸上笑着,心里也觉得甜甜的。
整个下午,照一都在给徐霜展示自己的成果,他做的小木凳、CD架、笔筒,他练习的素描——其中有一张是徐霜。
“不太像吧?”照一笑着问。
徐霜细细端详画中的自己,马尾辫,大眼睛,微微翘起的嘴角,照一把她画得很好看。
她由衷称赞:“你画得比我好多了!”
院子里也有变化,在偏厅靠墙的地方,原来什么也没有,照一让长叔松了土,种上一片色彩斑斓的格桑,其中还交错着粉色的月见。两种植物花期都很长,七月天还顽强地开着,给院子增色不少。
徐霜说:“原来你喜欢种草。”
“草本容易活,我试过兰花和瑞香,都死了。哦,月季好养,你看那里,我种的几棵,已经有花苞了!”
徐霜偷偷看了时间,快四点了,她该回去了。她仰头望一眼照一,他还在兴致勃勃给她比划着种月季的经历。
徐霜轻轻说:“我要回家了。”
照一一怔,神色黯淡下来,又迅速被掩盖,他笑着说:“还早呢,可以让长叔送你回去。”
徐霜摇头,“我想自己回去,被人发现会有麻烦。”
照一沉默,然后问:“那以后,你还会再来吗?”
徐霜有些为难地咬住下唇,她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今天才会跑来这里,至于以后如何,她还没来得及考虑。
照一见状忙说:“不来也没关系……谢谢你今天能来,我……我很高兴,真的。”
他想起什么,转身挪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找到今天刚刻完的那枚马像雕片,递到徐霜面前。
“这是我最近刻的,虽然不太满意,但算得上目前为止最好的一个……我记得你属马。”
徐霜接在手里,仔细打量,很意外也很惊喜,“刻得好精致,你手真巧!”
照一笑了,“你不嫌弃就好。”
他振作精神,“还是让长叔送你到宜城车站吧,不回三江应该没事。”
徐霜这回没拒绝。
照一便把长叔喊来,交待完又加一句,“我跟你们一起去。”
趁照一去房间换衣服,长叔对徐霜说:“徐霜,谢谢你!我没想到你会来。”
特别真诚的语气,徐霜笑笑没说话,低头把玩着那枚小马像。
长叔见了,便去拉开照一的抽屉,招呼徐霜过去看,一抽屉的雕片,全是小马像,足有七八十个。
“都是你走了以后刻的,差不多一两天刻一枚,很少间断。”
他翻检着给徐霜介绍,有些是初期作品,小马的样子生硬粗陋,往后就逐渐复杂成熟起来,小马的形象也越来越灵动。
徐霜的视线在这些雕片上来回转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内心却感受到巨大的冲击与震撼,
——照一在刻这些雕片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屏风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长叔忙把抽屉阖上。
照一走进来,他换上了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也重新梳过,依旧是头顶的一小撮扎起,后面再绑个小马尾,心情显然也调整过了,笑意盎然对徐霜说:“走吧,我送你!”
倒是徐霜,仍有点发怔,笑意也勉强,“好的。”
长叔把车开到门前的路上等着,照一陪徐霜走出去,他走得慢,徐霜便跨小步,缓缓陪着,尽量不露出等他的痕迹。但照一还是能察觉,这是最让他难受的地方,在房间里坐着时不觉得,一旦走出那一小方天地,他和徐霜之间的差别就明显起来。
但他没有流露出沮丧,只是抿紧唇,努力走稳走快,不让徐霜觉得他是拖累。
两人都坐车后面,路上能说会儿话。长婶不跟去,站在车门旁与徐霜话别,无非邀请她经常来玩。
车门关上,车子启动,很快,宅院被抛在了身后。
离别在即,照一有些沉默,不时朝徐霜望一眼,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
长叔把车开得很慢,这里不是风景区,景致却非常美,漫山遍野的绿,看在眼里有丝丝凉意。
徐霜收回观赏风景的目光,扭头时正捕捉到照一仓促逃开的目光,她假装没看见,微笑说:“歌山离这儿不远吧?再过一星期就有桃子吃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歌山玩好不好?”
照一的眼眸霍然一亮,喜悦重新浮现在他脸上,笑容里装满了希望,“好的——那就,下星期见!”
徐霜点头,微笑,神情里露出与他一样的期待。
在看见那整抽屉的木雕片时,徐霜忽然明白,长叔是对的,自己其实可以帮照一很多。她不能因为过去的怨愤或将来的不确定,就放弃眼前能够给予的帮助。就在那一刻,她下了决心,要经常来看望照一。她要陪伴他,守护他,直到他能真正站起来。
汽车站熙熙攘攘,照一不想走进人群,与徐霜道别后,便在停车场里等着,由长叔陪徐霜去买票。
徐霜之所以没有拒绝长叔,是因为有话要对他讲。
“暑假时间多,我争取一周来一趟,开学后得看情况,可以的话就一个月来两趟,如果功课紧,至少也会来一趟。”
徐霜交待时,长叔只管点头,表情虔诚。
“不需要你来接,我不想让姐姐知道我跟你们有来往,否则那件事就没法保密了。”
“我懂!”
徐霜把目光转向长叔,这个曾令她畏惧甚至憎恶的男人,现在,她对他也没那么反感了。
“请你以后,不要再为他做任何违法的事,那样只会害了他。”
长叔露出惭愧之色,“没有下次了,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