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照一离开波士顿回国,坐的是抵沪航班,周岚亲自开车,带上女儿去接机。
照一这次在美国逗留的时间特别长,天悦嚷嚷着想哥哥了,得知哥哥要回家,缠着妈妈一定要到机场去接。周岚刚好有个空档,便满足了女儿的心愿。
兄妹俩久别重逢,一个哇哇叫着猛冲过去,一个绽着笑脸张臂迎接,周岚抱起手臂旁观,又好笑又有点心酸。
回程路上,照一和天悦坐车后面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天悦攒了一箩筐的话要告诉哥哥,周岚只能趁她喘息的功夫和照一扯几句。
“你们那个什么AGG的新一代,哎,名字太难记了……”
照一纠正她,“是AGL第五代仿生机器人手臂。AGL是我们公司的缩写,你还是股东之一呢,到现在都记不住公司名称。”
“那有什么关系?我记得力成的名字就够用了——反正这个新产品是做出来了对吧?”
“嗯,不然我能回来吗?这一个多月反复做测试、纠错,快累死了!”
“哥哥,你吃鱿鱼丝吧,吃了就不累了!”
话音未落,照一嘴里已被塞了根鱿鱼丝,天悦殷切地盯着他,“好吃吗?”
照一边嚼边陶醉,“好吃,好吃得不得了!”
天悦摇头晃脑,很是得意。
“悦悦,妈妈怎么没有的吃啊?”
“妈妈开车呢!”
照一笑,“对,开车应该认真一点。”
周岚冷哼,“行!你们真当我车夫了啊!”
照一问:“公司里都顺利吧?”
周岚说:“还行。”
“现在讲话很低调啊!”
“没什么值得告诉你的。”周岚顿一下才说,“倒是向星宇的地产开发项目进展神速,地块都拿好了,2.2亿买下的,你这个胆小如鼠的叔叔,终于也要玩票大的了。”
照一挑了下眉,“这么轻率?2.2亿不是小数目,他付得起吗?”
“自己出一部分,跟人借了一部分,剩下的就是银行贷款。他在陈铭真手下憋坏了,快四十的人,急着弄点名堂出来。再说,也不见得就干不成。”
“陈铭真也合股了?”
“没有。不过他问过陈铭真意见,陈铭真支持他的,所以他信心更足了。”
星宇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告诉周岚,“陈铭真和我讲,就是要在规划方案放出来前先下手,等政策一公开,地皮价格肯定还要涨,这种事拼的就是眼光和魄力!”
周岚又告诉照一,“陈铭真知道他资金方面是短板,给他拉了几位投资人,他的钱就是从这些投资人那里借来的。”
“这么大金额的项目,风险肯定不低吧?”
“那肯定呀!高风险高回报嘛!”
照一听了,沉吟不语。
天悦和哥哥分享完鱿鱼丝,不耐烦听他俩聊生意经,挽住照一的胳膊,亲亲热热告诉他,“哥哥,我升大班啦!是新的老师来教我们了!”
照一回过神来,笑问:“哦,新老师是谁?”
“蒋老师!”
周岚逗女儿,“蒋老师可漂亮了,是不是啊悦悦?”
天悦使劲点头,“漂亮是漂亮的,可是有点凶,没有霜霜阿姨好!要是霜霜阿姨做我们老师就好了!”
周岚笑,“霜霜阿姨是大学老师,教你们这些小屁孩不是大材小用了?”
照一默不作声把脸转向窗外。
天悦问母亲:“霜霜阿姨什么时候来看我们?”
“她不会回来咯!”
“为什么不回来?她不喜欢我了?”
“喜欢,可是她忙啊!”
天悦扭着身子说:“不是!我知道阿姨为什么不回来!”
“你知道?”周岚又笑。
“嗯!因为哥哥老想让我叫她姐姐。”
周岚问照一,“什么意思?”
照一尴尬,嘟哝说:“开玩笑的。”
周岚叹气,“你俩的事,我也懒得管了!随便吧,你喜欢孤独终老就孤独终老好了。我是心疼霜霜,傻傻地陪你浪费青春。等我有空,得飞过去看她一趟,好好劝劝她,早点找个好男人嫁了,怎么也比现在这样强……”
照一不吭声,手指搁在嘴边,有一下没一下划拉着嘴唇。天悦见了,很严肃地把他手拨下来。
“哥哥不许吃手指!”
“我没吃。”
“我看见你吃了!”
周岚笑着劝女儿:“你哥还小,不懂事,你就原谅他吧!”
照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徐霜的身影,思念在心底悄然弥漫。
长叔的寿宴定在十月六号,还有半个月。照一打算给长叔做完寿以后,留在南岭待一段日子,他会找时机把唐海的事向长叔讲清楚,并说服长叔,这次务必要用法律的手段,而非私刑来解决问题,否则麻烦将永无止息。
照一明白,即便自己找来最好的律师,他和长叔都能得到最好的结果——无需经历牢狱之险,但此事一公开,长叔长婶在南岭老家可能就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了,所以,照一已计划好给长叔长婶重新安一个家。
还有格里高利和彼得,不管他们将对自己持何种态度,也有必要提前让他们了解即将发生什么,以免舆论出来时措手不及。
之后,照一会再找唐海见面谈一次。
他不能阻止唐海为了给平台吸引流量利用此事兴风作浪,但他希望能劝动唐海手下留情,放过徐霜,甚至在必要时,利用手中资源保护徐霜的隐私。
这次回波士顿,虽然任务很紧,照一还是挤出时间去纽约和莫丽森基金的马修见了个面。
是照一主动约的马修。马修非常看好照一他们的公司,一直有意染指,对照一本人印象也不错,所以,虽是照一请他吃饭,最后却是马修抢着结了账。
闲谈中,照一得知唐海仍在努力争取莫丽森的投资,他便几次故意提到自己和唐海的校友关系,马修果然向他咨询对唐海的看法。
照一含糊其辞,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如他预想的那样,马修眼里渐渐流露出疑虑。
照一素来厌恶玩这种商业心机,但他不能坐视徐霜受到伤害。他要让唐海明白,如果唐海置徐霜的安危于不顾,那么他会想方设法搅黄莫丽森对永胜视频的投资。
照一当然清楚自己未必有能量撼动莫丽森的最终决定,但他愿意赌唐海不敢冒这个险。
等以上种种都办妥,照一会亲自去夏城找徐霜请罪,向她坦白一切:唐海的威胁,以及他自己的顾虑。
即便他谋划好了每一步,却依然无法预测最终结局,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让徐霜了解真相,他要她知道,自己一直爱着她,从未忘记过她。
徐霜,她还在等他吗?她会原谅他吗?
从三江返回夏城后,徐霜便一头扎进工作,先给新搜集的南明资料做了索引交给梁教授,教授如获至宝,一番挑拣后,让徐霜把新增内容添加进书稿。原先落下的编纂工作也得接着往下做。
假期食堂不开门,徐霜只得去学校附近的小饭馆觅食,她向来吃得简单,一碗面条、一盘炒饭就能对付一顿。
这些餐馆都是以学生为主要消费对象的,价格便宜,分量也足,只是吃多了难免觉得没胃口。
徐霜有时会想起邻居安教授夫妇,如果他们还住隔壁,自己倒是能经常去蹭饭,可惜上学期两人就离开了。
安教授五十多岁,教唐宋史,是从宁大聘来代课的,因为教时短,也懒得去外面找房,就和夫人一起住进了学校安排的教员宿舍。
夫妇俩很喜欢礼貌谦和的徐霜,见她平时总独来独往,安夫人便常常叫她去吃晚饭,三个人相处得颇为融洽。
来而不往非礼也,徐霜得空也会买些上好的点心,请两人到自己房间喝茶聊天。
徐霜住的是单身宿舍,一个房间二十多平米,有床、衣橱、桌椅、书架,卫生间是一层楼面公用的,没有厨房,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
她对生活要求不高,房间里最多的是书,书架上堆不下,床头床尾都成了存书的地方。
春天的时候,她会折两枝门前盛放的梨花,插在茶杯里应个景儿,这是她房间里少有的摆设了。
另一件比较像样的摆设就是照一送她的那块沉香木,这些年,她一直随身带着,搁在书架上,与书为伴,相得益彰。
安教授生活上很懒散,事事离不开夫人照顾,不过为人豁达,也讲究情趣,教课之余,喜欢收藏些古典饰物和手串。
他很快就注意到那块沉香,“这是什么?”
“木头。”徐霜随口答。
偶尔有同事来她宿舍串个门,注意力也经常会被这块沉香吸引。
“什么木头啊,看着挺特别的。”来人往往要拿起来看看,再放鼻子边嗅一嗅,“有点香气的。”
“嗯,可能是某种香料吧。”
徐霜自己也不清楚这是块什么东西,她从明诚手上接过时,还没拆去包装。而她当时伤心欲绝,哪里有闲情去关心照一送的什么礼物。
等她拆开看时,周岚倒是在身边,可她对木头的了解也有限。
“看着像沉香——既然他给你,你就收好吧。将来总归还会再见面,如果到时你不想要,当面还给他。”
这是周岚给她的建议。徐霜记住了。后来,她的确有过与照一重逢的机会,但木头没带在身边,她想过要寄还给照一,终究还是没付诸行动。
心曲迂回,有时连自己都难解。到今天,她决定不再为难自己,留着,就当是个纪念吧。
安教授是识货之人,仔细甄别了几眼便断言:“这是块沉香木。”
他先是对沉香上那朵精丽的雕花赞不绝口,“功夫一流!而且特别自然,你看它不是一个平面,是贴合着底下起伏的山峦依势雕琢出来的,有立体感。”
把玩了一阵,安教授又发现沉香本身也有来头,“哎哟,绝对是上品啊!内里色泽深,油脂含量很高,我闻这味儿也醇和,不是印尼就是马来的——小徐,你哪儿买的?”
徐霜说:“别人送的。”
安教授啧啧赞叹,“能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一定是交情非常深厚的人了。”
徐霜闻言,心头便觉一恸。
安教授先后三次来看这块沉香,最后以肯定的口吻告诉徐霜:“达拉干沉香,错不了!你要不信,我可以陪你去找我做沉香的朋友鉴定一下。”
徐霜不懂沉香,也没兴趣了解分类,只是当个纪念物摆着看的。
安教授见她不以为意,便又叮嘱:“小徐,我看你还是把它收好吧,就这么一块东西,没个上百万拿不下来。”
徐霜吓一跳,“怎么会呢!就是个木头摆件,哪里会值那么多钱?”
安教授急,“那是你不了解沉香的行情,好沉香啊,上千万的都有。你还是收收好,万一丢了麻烦就大了!”
徐霜笑笑,“丢了是它命该如此。”
“小徐你怎么大大咧咧的?你要是不喜欢,干脆转让给我朋友吧,他肯定愿意收,价格上也不会蒙你。”
徐霜当然不会卖掉,但对安教授价值百万的评估也是不信的,虽然不信,架不住安教授热心,到底还是把沉香给锁了起来。
一锁就是半年,等安教授调回宁大后,徐霜某次打扫房间时,从抽屉里把沉香翻出来,又一次摆在了书架上。
这块木头黑沉沉的,仿佛随手劈下的一块柴木,除了黑亮的色泽,并无奇特之处,只有拿起来细看,才会发现那粗陋的面上,躺着一朵细腻温婉的小花。
徐霜的手经常会拂过那朵花,感受它错综复杂的纹理,想象照一埋头雕琢时安静的气息,那一刻,他们依然声息相通,仿佛回到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她还走在烈日下,去看望那个她尚未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爱上的少年。
她所有的热情都遗留在了少女时期。而这朵花,是唯一的印证。
回夏城后,徐霜和照一再度失去联系。
忙碌冲淡了感情受挫带给她的伤痛,不过闲暇时,徐霜还是会想起照一,想起临别时他痛苦不堪的表情。
她猜想过各种可能性,但因为无法得到确证,猜了也是徒劳。
以前她还能从周岚口中得到一点照一的消息,但现在,周岚也懒得提起他了,倒是经常劝徐霜赶紧找男朋友。
徐霜甚至猜想,会不会周岚已经知道原因,而且确实是难以逾越的障碍,所以会对两人的关系突然转变态度。但又觉得可能性不大,周岚是直爽脾气,又事关徐霜,她不可能沉住气不告诉徐霜。
就这样胡乱猜疑着,日子倏忽一下就滑入九月底。国庆假前夕,学校里呈现出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
徐霜上午有堂课要讲,十点半以后,她假期前的教课任务就全部完成了。她打算下午去泡图书馆,争取早日把农民起义部分的稿件整理出来。
课进行到一半,徐霜放在讲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她拿起来扫了眼,是唐海,她没接,放下手机,接着讲课。
这几年,唐海没少打电话骚扰她,以至于看见唐海的名字出现在手机屏上,徐霜心里立刻就涌起厌烦。
不过即使不是唐海来电,她上课时也不会接。
下了课,徐霜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想一想,还是给唐海回了个电话。
唐海是月初结的婚,好多同学都应邀参加了,徐霜托故没去,不想被人评头品足。
她让汪瑶帮忙转送了一份礼金,婚礼过后,汪瑶打电话告诉她,“新娘挺漂亮的,大学刚毕业好像。穿婚纱时看不出来,换了旗袍后肚子一下就显出来了,我们猜应该有四五个月了,老唐真行!”
徐霜想,唐海现在成家立业,又即将当父亲了,总不至于再为感情的事来纠缠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