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一定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着的，是久违的徐朗。
如果不是照一对徐朗的印象过于深刻，早已将其五官铭记在心，光凭眼前这副模样，他不可能想到此人会是徐朗。
十一年前，两人在铁轨旁最后一次交手时，徐朗才十九岁。虽然在照一眼里，他的面目十足可憎，但平心而论，彼时的徐朗眉目清秀，完全是男孩模样，而面前这个容貌沧桑的中年男子，看起来仿佛已经有四十岁了。
由于徐霜的缘故，照一对徐朗的恨意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今日的相见猝不及防，猛然将他拉回十一年前那个恐怖的黄昏，熟悉的仇恨重新注入血管，照一嘴角抽搐了一下，脸色刹那间变得难看起来。
“徐朗，你终于出现了。”
徐朗迅速朝照一瞥了眼，目光复杂，随即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大口饮下，仿佛很渴。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他放下杯子时说，“你要报仇……你说过，这辈子不会放过我。”
徐朗的声音忽然轻了，照一当年在绝望中朝他吼出的那些话，随着时间推移，已化为巨石压在他心上，只要想起来就觉得沉甸甸的，而这些年，他似乎从未轻松过。
直到此时，当看见站在面前的照一完整无缺，这种沉重感才略有减轻——他早就留意到，照一走起路来顺畅自如，丝毫看不出有所损伤的样子。
当然，他知道照一的右脚的确是没了，是他的过错造成的——他和徐霜最后一次见面时，徐霜告诉过他。
照一无心与他“叙旧”，也无心现在就讨伐他的罪行，眼下最迫切的问题是天悦的安全。
“你把悦悦藏哪儿了？”
“她没事。”徐朗指指对面，“坐下说。”
照一冷冷地坐下，“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徐朗瞪他一眼，“不是你要见我吗？是你要找我报仇！我本来过得好好的，干吗要冒险到三江来？”
照一不解地看向徐朗，“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徐朗不自觉地扫了眼门口，放低声音说：“把我儿子还我，我就带你去见你女儿。”
照一诧异，“你儿子？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徐朗勃然怒道：“向照一，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装！不是你找人把我儿子绑走的？就为了引我出来见你！”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字条，啪一声拍在照一面前，“看看你留给我的破玩意儿！这么快就忘了？！”
照一蹙眉接过字条，迅速浏览了一遍，只见上面写着：“徐朗，别以为躲了这么多年就没事了，你逃不掉的！你对我干的那些事必须血债血偿！拿三十万来换你儿子，舍不得钱你儿子就会没命！给你三天时间把钱准备好，三天后我会联系你！”
字体很工整，但照一直觉写得不怎么流畅，仿佛在刻意模仿字帖。
“不是我写的。”他把字条推回徐朗面前，“我不知道你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你有个儿子，如果我要报复你，知道你的下落后，不是应该立刻报警抓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绑架你儿子，还给你留字条勒索？”
徐朗脸上的愤怒退去一半，换成犹疑，但依然怀着警惕，“不是你还会是谁？我早就改名字了，没人知道我以前叫徐朗，除了你，我也没……没对其他人下过手。”
照一没有搭茬，继续说：“还有，悦悦不是我女儿，她是周岚的孩子。”
徐朗的愤怒一下子褪尽，眼里流露出错愕。
照一记得周岚曾经提到过，徐朗从小怕她，此时他细心观察，发现这震慑力余威尚在，而徐朗的神色里没有懊恼和恐惧，那么天悦应该还是安全的……
“她结婚了？”徐朗的语气里有一丝艰涩，但不明显。
“没有。”照一直言相告，“悦悦是她和我父亲生的孩子，我父亲六年前已经过世。”
徐朗垂下眼帘，面无表情。
照一试着与他谈判，“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悦悦交给我，我帮你想办法找儿子。”
徐朗从回忆中猛醒过来，眼神凌乱。
他怀着满腔怨怒实施了“反绑架”的计划，以为可以逼迫照一把儿子还给自己，谁知照一将他的设想全盘推翻，令他陷入一团乱麻和更深的恐惧里——如果不是向照一干的，那究竟是谁绑走了他的儿子，儿子现在还活着吗？
照一从徐朗的眼神里觉察出某种危险气息——多年前，照一曾在他们仅有的几次交手中嗅到过同样的危险，他清楚徐朗的个性，一旦事态失控，他会选择走破罐破摔、鱼死网破的极端路线。
照一按捺住焦虑，把天悦暂搁一边，决定先帮徐朗破局，“你儿子什么时候丢的？”
“前天下午。”
“怎么丢的？”
徐朗脑子里乱糟糟的，勉为其难回道：“他放了学在家门口玩，等我老婆喊吃晚饭才发现，找不到他了。”
“孩子几岁？”
“七岁，上一年级，平时很乖，从不闯祸……上学是我老婆在接送，写完作业就由着他玩，我们那里是小地方，一直挺安全的，没想到会……”
徐朗双手在脸上用力抹了把，一脸痛苦之色，照一注意到他眼睛很红，严重缺乏睡眠的迹象。
“你报警了吗？”
徐朗摇头。
照一想了想，懂了，徐朗认定是自己干的，怕报警牵扯出旧案——他的名字至今还列在公安系统的追捕名单上。
两人正交谈，忽然传来敲门声，徐朗脸上的茫然一扫而光，机警地看看门，投向照一的目光再次变得凶狠，“你找警察来了？”
“没有！”照一也紧张，“我一个人来的，也许是服务员……我去看看！”
“等等！”徐朗厉声阻止，“你坐着，我去！”
他迅速闪到门边，先俯耳在门上听了听，始终保持侧身姿势，方便留意照一的动静，照一从他这娴熟的举止中捕捉到他流浪时期的种种痕迹。
“谁啊？”徐朗拔高嗓门问。
“添茶水的！”
果然是服务员。
“不需要！”徐朗喊完，并未离开门边，依旧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门外显然不止一个人，很快从窃窃私语转为高声争执，照一听出和服务员吵闹的是个女人。
他突然跳起来，“是周岚，周岚来了！”
徐朗变色，“你告诉她了？”
照一没好气，“悦悦是周岚的女儿！女儿失踪了，她当然有知情权——开门吧，让她进来，大家好好谈！”
徐朗恐慌，“万一她报警了怎么办？”仿佛门外已站着大批警察。
周岚会怎么做，照一心里也没底，但仍用肯定的口气说：“她不会的！孩子在你手上，她不敢！我也特别警告过她不要报警……徐朗，如果你想救儿子，就动作快点，别婆婆妈妈拖延时间了！”
徐朗被照一催得心乱，喘了会儿粗气，忽然从裤兜里掏出把弹簧刀，对照一说：“你过来！”
照一没动，“你想干什么？”
“你来开门！”
照一只得走过去，徐朗立刻把刀顶在他腰间，“开吧，别动歪脑筋！”
照一苦笑着，小心翼翼启锁，把门打开一条缝，门外只有周岚和服务生，他顿时松一口气。
周岚忽然发现门开了，眼睛一亮，立刻凑上前来，“照一！你没事吧？”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照一的脸，而照一神色还算平静。
“我挺好——你要进来吗？”照一用眼神暗示周岚最好进来。
周岚会意，转头对服务员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服务员看看周岚，又看看那道只打开了一点点的门，眼神闪了几下，随即转身下楼，显然不愿惹事。
照一这才把门开大了些，示意周岚进去。
周岚怀着紧张的心情跨入门内，很快看见照一身后还站着个人。
徐朗的帽子已经脱掉，五官完全暴露在周岚的视野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徐朗？！”
徐朗只扫了周岚一眼就把视线转开了，然而这一眼足够他把她打量清楚——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不，更漂亮了，二十岁时的周岚没有眼前这样的气质和风度。
十一年的分离，只一眼，徐朗便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更遥远了。
周岚忽然扑到徐朗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拼命摇晃。
照一心惊肉跳，低声朝她吼，“周岚你疯了！他有刀子！”
周岚却不管不顾，“徐朗你把悦悦怎么样了？啊？你，你把我女儿带哪去了？你害我们还不够惨，还要接着回来搞事是吗？”
徐朗握刀的手无力地垂着，嗫嚅般解释：“她好好的，我没怎么她……”
周岚怒道：“快带我去找她！”
徐朗起初被她晃得方寸大乱，但随即冷静下来，“我是来找我儿子的，找不到儿子，我不会放你女儿！”
周岚震惊，“你儿子？你儿子怎么了？”
徐朗却僵立着不动，目光固执地盯着某处，仿佛被什么程序冻结了。
照一便用三言两语把徐朗儿子失踪的事告诉了周岚。
周岚听得更加气愤，转头又讨伐起了徐朗，“你这么多年对家里不闻不问，儿子出了事你知道回来了？居然还对我女儿下手？你是人吗你？你知道你跑了之后，我和霜霜为你吃了多少苦？徐朗，你良心是不是喂狗了？”
周岚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徐朗却在她劈头盖脸的痛斥声中渐渐冷下脸来。
照一始终留意着徐朗，此时意识到，周岚这么做只会把徐朗推向绝境，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他把周岚往身后拉了拉，沉声道：“以前的事暂时不要提了，救孩子要紧！”
周岚啜泣着，忍住愤怒，勉强住嘴。
照一提议，“这样吧徐朗，你把悦悦还给周岚，我跟你走……”
“不行！”
“不行！”
周岚和徐朗同声否决。
徐朗说：“你肯定在跟我耍花样。”
周岚说：“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照一不理周岚，耐心向徐朗解释：“我会把手机、钱包都交给周岚，我光人跟你走，我这副样子，肯定不是你对手。我在你手里，你也不必担心周岚报警——只要你放了悦悦，我随你怎么处置！”
“我说了不行！”周岚叫起来。
照一以严厉的眼神瞪她一眼，“你小点声！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眼前有两个问题，把能解决的先解决。”照一不容置疑打断周岚，又对徐朗说，“你现在应该相信，我和你儿子失踪的事没关系吧？”
徐朗沉默，不置可否。
照一继续劝，“你把悦悦抓在手上解决不了问题，时间拖久了，反倒可能把警察引上门来。到时你还怎么找儿子？你放了悦悦，带我走，周岚不敢报警，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说不定就能找到你儿子了呢！”
徐朗的眼神又混乱起来，周岚内心焦急，既担心女儿，也担心照一。但只要她一开口，就会被照一阻止。
照一的精力全在徐朗身上。
“徐朗，如果我要害你，现在就可以报警抓你。等你到警方手上，不愁逼不出悦悦的下落。我愿意跟你走，是真的想帮你。”
“你为什么肯帮我？”徐朗冷冰冰的，“你恨我都来不及，你会帮我？”
“我是看在徐霜的面上。”
周岚终于插得进话了，“徐朗，照一马上要和霜霜结婚了，今年六月，是真的！”
徐朗震惊，盯着照一说不出话来。
照一点头说：“我爱你妹妹，所以我想帮你，至少是这一次。我也很疼我妹妹，不希望她受一丁点伤害，你儿子和悦悦差不多年纪，不论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都不该波及到孩子，他们是无辜的。请你相信，我绝不会为了报复你，对你儿子动手。”
徐朗的脸色缓和下来，但依旧犹豫不决。
照一提醒他，“你刚才说，绑架你儿子的人给了你三天时间，你儿子是前天失踪的，现在你只剩下一天了，我们在这里多浪费一分钟，你儿子就多一分危险，赶紧做决定吧！”
徐朗终于咬牙道：“行！我把孩子还给你们！”
照一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周岚紧绷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松弛，眼泪顿涌而出，她顾不上擦，急忙去开门，却被徐朗叫住。
“你开车来的？”
“对！”
“车停哪儿了？”
“附近没有停车场，我把车停山水路路边了，就在巷子尽头，离这个茶室不远。”
周岚这么说时，照一脑海里随即浮现出地图，他猜徐朗如果有车，应该也停在那一带。
果然听见徐朗说：“很好，我的车也在那里——等会儿出去，向照一坐我车上，周岚你开车跟在后面，别动歪脑筋！”
周岚听得心里有气，但也清楚徐朗的火爆脾气，且今时不比往日，有气也最好先忍忍。
“你走我们后面，自然一点。”徐朗吩咐着，顺便瞟了周岚一眼，低声提醒，“把眼泪擦干净。”
三个人终于先后跨出了门槛，徐朗和照一并肩在前。徐朗的一只手搭在照一肩上，看上去亲密，实则方便控制他，周岚走在他们身后，看着徐朗的样子，内心五味俱陈。
一路下楼、出茶室都很顺利。那位引周岚上楼的服务员可能察觉了不对劲，但他害怕的是在茶室出事，此刻见三个人平安无事走了，顿时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