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朗到三江后便去租车公司租了辆夏利,他让照一坐副驾上,周岚驾驶的奔驰车在后面紧跟着。
时近晚上八点,天已全黑,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出了城区,直奔南郊。
照一心里虽存了种种疑团,但怕问多了惹徐朗猜疑,只能忍住,徐朗也缄默着,一路无话。
开了半小时,来到运河边。
照一借路灯光仔细打量车窗外,认出是南郊的外贸码头,附近有三江最大的仓储区,离原来的菜花巷不远。
徐朗把车开进煤炭仓储区,在一条岔道边停下,车子熄火,他命令照一下车,后面的周岚也急忙锁好车赶来。
“你把悦悦藏哪儿了?”周岚焦急万分。
徐朗把鸭舌帽拉低了些,“跟我走吧!”
这地方一到晚上便鲜有人迹,一座座高耸的煤山在露天堆放着。三个人就在黑灯瞎火中,借远处的一点路灯光慢慢朝前走。
周岚记得小时候自己来这里玩过,那时还开玩笑说这地方最适合拍杀人片,她一向自恃胆大,也不愿常到这里来,想着女儿被藏在这么个地方,她心如刀绞,恨不能敲开徐朗的脑袋。
总算把煤山都走过了,靠河边有间废弃小屋,因为常年不用,锁都锈烂了,被徐朗轻而易举撬开后,换了把新的,此时,他掏出钥匙,打开新锁,推门进去。
黑黢黢的房间里很安静,所以那一点点哭声听得很清楚,哼哼唧唧的,像猫叫,可能因为哭太久了,显得有气无力。
周岚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悦悦?”她柔声低唤。
哭声骤然消失,静默几秒后,又猛地放大,伴随着含混不清的说话声。照一取出手机,打开手电功能,循着声音找过去,只见塞满木条箱的角落里有个被捆成了粽子似的小人儿。
周岚扑上去给女儿松绑,又撕开蒙在她嘴上的胶条,天悦立刻投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妈妈——”
周岚心疼极了,搂住女儿泪如雨下,“没事了,宝贝!妈妈在的,妈妈来了啊!”
照一提醒她检查一下孩子有没有受伤,徐朗在一边低声嘟哝,“我没对她怎么样。”
周岚虽然依旧愤怒,但不愿当女儿的面和徐朗争执,怕吓着天悦,经过询问,确认天悦没有受伤,才算放了心。
而天悦受到的惊吓显然不小,被周岚抱起来后,死死搂着母亲的脖子,再也不肯撒手。
照一当着徐朗的面,如约把手机和钱包等物交给周岚,“你先带悦悦回家吧!”
周岚忐忑,将他拽到一边,低声说:“我不知道他现在变什么样了,万一他对你……”
“放心。”照一以同样低的嗓门安慰她,“他现在急着找儿子,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如果不是被逼到没办法了,他也不会冒险来三江……”
徐朗走过来,冷冷道:“可以走了吗?”
照一点头,“走吧。”
他们沿来时的路返回到车旁。周岚正想把天悦抱进车里,天悦忽然凑在她耳边问:“哥哥怎么不一起走?”
周岚心一抽,转头看对面,照一已钻进徐朗的车内,徐朗也正要上车,她抱着女儿发足跑过去。
“徐朗!”
徐朗迟疑一下,还是从车里退了出来,他低着头,手扶车门,不看周岚。
“我现在说的话,你肯定听不进去了。”周岚对他道,“我就告诉你一件事。那时候你对向照一下完手就跑了,他爸爸要找人弄死你,是我去求了他,求他给你一条生路。今天,我也求你,不要伤害照一。”
徐朗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默着。
“还有你妹妹,照一现在是你妹妹最在乎的人,请你在干任何事之前,都先想想这一点,你欠霜霜已经够多了,不要再做对不起她的事。”
徐朗听完,闷声不吭,钻进了车里。
周岚眼睁睁望着车子绝尘而去,心里空落落的。
天悦把脑袋埋在她肩膀上,啜泣着轻声叫唤:“妈妈……”
周岚醒过神来,拍拍女儿,柔声说:“宝贝,我们回家。”
照一孑然一身上了徐朗的车,他不知道徐朗要去哪儿,但从徐朗不停地折返、又转向上可以判断出,他内心混乱,并没什么计划。
“你怎么和我妹妹认识的?”徐朗忽然问。
“我去找她……因为你。”
照一说得隐晦,实在不愿再提“绑架”二字,但徐朗还是懂了。
“你找她麻烦,想在她身上报复我?”
照一有点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开始的时候,是这样。但霜霜很善良……我很感激她,是她让我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没有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徐朗沉默。
他和徐霜最后一次见面,徐霜没有提过她和照一之间的纠葛。现在想来,必定是他这个总想息事宁人的妹妹怕他被激怒,再生事端。
徐朗低声问:“你真的想娶她?”
“真的。我想给她幸福,而且,我认为我可以……我们有十年的感情。”
徐朗又不说话了,心烦意乱开了一阵,猛然踩下刹车。
“你下去!”
照一错愕,“什么?”
“我让你下车!”徐朗冷然说,“你走吧!以后好好对我妹妹!”
照一没动,“你儿子怎么办?”
“我自己想办法。”
“你有办法了?”
“……”
照一看看他,“既然你放了悦悦,我也要说话算话。我不会走,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
徐朗闷声说:“我不想再欠你们的。”
“我又没说是无条件帮你。”
徐朗想了想,决然道:“你要真能帮我找到儿子,我也随你处置。”
“就这么定了——等这件事过去,你我之间的恩怨也得有个了结。”
“你要报警?”
照一望着正前方,慢慢道:“我会以我的方式解决。”
徐朗不在乎他想干什么,只要能找回儿子,他绝无二话,当下便爽快地说:“成!”
话说开了,车里气氛也轻松了不少,虽然儿子失踪的疑云依然笼罩在徐朗心头,但来自照一的压力已骤然减轻。
“有点饿了。”照一说,他从傍晚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徐朗提示他,“把你前面储物箱的盖子拉开,里面有饼干。”
照一依言做了,取出一包咸趣,边拆开边问:“你要吗?”
“我不饿。”
照一独自吃着饼干,又问徐朗:“这几年你一直躲在哪里?”
事已至此,徐朗明白瞒着照一已没有意义,“锦阳。”
照一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很多人都没听说过。”徐朗解释,“是个小城镇,在西边。”
“你靠什么维生?”
“干过很多活儿,乱七八糟的,后来进了一家汽修厂,总算安定下来,到现在都没离开,算起来也有七八年了……”
徐朗已经好多年没和家乡人聊过天了,哪怕是向照一,在解除了紧张后,竟也能给他带来些许亲切感,他渐渐有了倾诉欲。
20岁那年,徐朗走上逃亡的道路,没有计划,更没有目的,就这么一路往西走,他不敢乘坐任何交通工具,真的就是靠双脚,有时会碰上一两个热情的货运司机,让他搭载一段。
兜里没钱了,他会找个工地临时干一阵活,结到钱了立刻走人。他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多待,也不敢交朋友,怕暴露自己。就这么东躲西藏着,走完了他的20岁。
到锦阳时,徐朗已流浪了一年多,追在他身后的黑影似乎没那么浓重了,他渴望安定下来,而这个此前他从未听说过的小县城给了他某种安全感:陌生的面孔,破旧的道路,来来往往的货车司机——这里似乎是某个交通枢纽的必经之地,没人会留意一个外乡人,因为这里随处都能听到外地口音。
他在打工者云集的破旧巷子里暂时落了脚,逐渐了解这里的各种设施,有光明正大的,也包括见不得人的。等熟悉环境后,他便用打工攒来的钱去黑市弄了张假身份证,并凭着这个新身份在一家汽修厂找到份工作。
他就是在汽修厂认识张萍的,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
张萍是汽修厂的会计,比徐朗大两岁,他进厂不久,张萍就留意到他了,见他生得眉目端正,又踏实讷言,对他顿生好感。
一次徐朗重感冒,在出租屋高烧不退,是张萍及时上门发现,并悉心照顾他。病好之后,两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在张萍的提议下,徐朗退掉出租屋,住进了张家。张家父母都是本分的小百姓,对徐朗没什么可挑剔的,两人很快结婚,过起了小日子。
儿子出世后,徐朗对妻子的感激达到顶点,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拥有如此幸福的生活,好日子过久了,内疚感也油然而生,终于,在儿子五岁生日那天,他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偷偷告诉了妻子。
张萍震惊之余,对他的态度并没多少改变,徐朗从此更加卖力地干活,挣的钱一分不剩都交给张萍存着。
“将来给儿子上学用。”
他努力为小家庭做着贡献,几乎快忘了自己的过去,仿佛生来就在锦阳。他以为可以一直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下去,直到那张字条横空降临。
照一问:“你和你太太,关系应该不错吧?”
“嗯。当初交朋友,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徐朗脸上闪过一丝腼腆。
“那,你告诉她你的,咳,在逃身份时,她有什么反应呢?”
“就让我别告诉任何人,还像以前那么过日子。”
“你告诉她的时候,有别人在场吗?”
“当然没有!我俩在自己房间说的。”
“你不是说你是住在岳父母家吗?有没有可能,被他们不小心听见了?”
徐朗开着车,陷入沉思,过了会儿说:“他们都属于那种没什么想法的人,不可能干偷听这种事……就算听到了也不可能讲出去吧,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照一说:“既然字条上出现了你的真名,那就意味着,你的秘密肯定不止你太太一个人知道。这是个很简单的推理,要么是你太太讲出去的,要么是你告诉她的时候,被人偷听到了——你岳父母家还有别人吗?”
“没了啊,就我俩,她父母,还有我儿子……哦,我老婆有个弟弟,但不跟我们住一起了。”
照一神情专注起来,“她弟弟人怎么样?”
徐朗叹口气,“没什么出息!快三十了吧,老爱赖在家里,不出去干活。张萍说他从小好吃懒做,被爸妈宠坏了。去年年初,他跟父母要钱的时候被张萍逮着了,和他吵了一架,他弟弟一赌气,就搬出去住了,平时很少回家。”
“他出去以后,找到工作了吗?”
“说是在水泥厂里干活,张萍去看过,没逮着他人,也不知道他一天天地都跟什么人混在一起。”
“你岳父母会不会还在偷偷给他钱用?”
徐朗撇嘴,“那我哪儿知道啊——你不会是怀疑他吧?”
照一反问:“你不觉得他很可疑吗?”
徐朗皱起眉头,“他那个人胆子很小的,又怕张萍,虽然懒,但没惹过什么大事,总不至于对自己人下手吧……而且听说他最近跟朋友出去做生意了,不在锦阳。”
照一正思索,听见徐朗又道:“再说,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张萍一直不喜欢他,肯定不会告诉他。”
“也许你太太和自己父母说过,然后你岳父母又讲给儿子听了呢?”
徐朗露出迟疑的神色,“会有这么巧?”
“能让我再看一下那张字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