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岚走进绿岛咖啡馆二楼，香浓的咖啡气息中，她很快搜索到靠窗位子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停顿两秒，调整情绪，缓步走上前去。
星宇正焦灼地刷着手机，不时擡头朝楼梯口看一眼，当周岚跃入他眼帘时，星宇着实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站起来，“周岚？你，你怎么来了？”
周岚不等他邀请，很自然地在他对面落座，微笑着说：“来见你呀！”
星宇重新坐下，脸上现出几分尴尬，“照一他，告诉你了？”
周岚不回应，挑眉一笑，抓起点单看起来，“这里的招牌是什么？”
“手冲咖啡不错，他们店自制的，很有特色，你要试试看吗？”
“可以。”
星宇忙招手唤来服务生，“再来一杯手冲，谢谢！”
周岚把点单阖上，仍旧放回桌角，视线转到星宇脸上，停留，那目光含一点审视，令星宇不安。
“你跟照一借钱了，数目还不小？”
星宇局促地点点头，“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新城方案是五月中旬公布的，不在虞河镇，也不在蒋村，而是落户在一个叫上宾的地方，不过入选理由倒是和周岚推测的蒋村相差无几。
紧随而来的是新地铁的线路规划，蒋村、上宾都在沿线，唯独此前呼声最高的虞河镇，完全落空。
方案公布后没多久，虽然虞河镇方面做了大量的挽留工作，并给出种种承诺，但大批投资还是义无反顾撤了出去，炒了两年的地皮价格更是一落千丈，星宇着慌，完全乱了方寸。
他曾在电话里苦笑着对周岚说：“什么民意！就是曹先生假借冯舒民的幌子在外面招摇撞骗！上当的人里面，我可能是最惨的，因为动工太早了。”
而他已势成骑虎，除了继续开发，别无他选。但很快，就连这条路也走不通了——投资人得到消息后，毁约撤资，他的资金链崩断了。
此时，他和周岚相对而坐，再次倒起了苦水：“投资人拿钱给我造楼，都是一期一期给，等将来房子售出后再连本带分红还给他们。买地皮我向银行贷了一大笔款项，所以他们每期打过来的钱，我都是先还银行，剩下的才给承包商和供应商分，万一吃紧，可以稍微往后拖一拖，就这样打着时间差，勉强能把眼前应付过去。谁知道他们对虞河镇没信心，给我来了个釜底抽薪……”
“你没去求陈铭真帮忙？这些投资人不都是他介绍的吗？”
星宇唉声叹气，“怎么可能不找？但他讲得很明确，新城计划有变，在虞河镇建楼没前途，他就算想帮我，也不能做赔本生意。至于投资人，他说他无权干涉人家怎么做决策，谁也不是慈善家。他还说，那块地现在不说一钱不值，也和垃圾差不多了，劝我尽早找人接手，可现在的情况，谁会愿意接手呢？”
周岚替他出主意，“你向银行贷款是拿地皮做抵押的吧？不如把地给银行，这样损失是不是能小一点？”
星宇再次苦笑，“和银行签的贷款是照市场估值来的，现在这块地的估值大跳水，银行不会肯要的，真要退的话，还得赔上一大笔钱……唉，当时太自信，又急于求成，什么苛刻的条件都答应了。我现在天天被银行催还款，只能逼程珣给我挪艾斯账面上的钱，可是艾斯运作也需要现金，程珣也被我追怕了。”
“你自己的公司呢？”
星宇长吁了口气，“我这一年多全身心扑在这个项目上，没别的进项，公司早没钱了……我到处找人，连岳父大人都去求过，他帮我还了两期贷款，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至于其他人，你也懂的，酒肉朋友从来都是有难的时候躲你远远的。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才会去找照一。”
周岚喝了口刚到手的咖啡，缓缓说：“你最不该去求的人，就是照一。当初，你们从他手里买下艾斯股份才花了多少钱？照一等于是白送给你们的。”
星宇面露惭色，“我明白的，可是……唉……我不怕和你讲，我母亲为了我的事已经病倒入院了，幸亏抢救及时，不然我这次的罪过就太大了……”
周岚面色微动，“你没瞒住她？”
星宇摇头，“她早从加拿大回来了。那几个投资人一撤，圈子里人人都知道我在内地做楼盘踢到了脚板，我母亲怎么可能听不见？”
他仰头，努力平复情绪，自嘲地笑了笑说：“可能我天生就成不了大事吧，来内地做第一个项目就弄成这样，我这辈子，大概永远摆脱不了失败者的厄运了。”
周岚默默地喝着咖啡，没再安慰他。
星宇又说：“我心里也清楚，找照一借钱不合情理，就算他愿意，也不可能彻底解决麻烦，可能就是再帮我还上一两期，不会再多了，到头来，我还是要靠自己解决问题……”
他低头，咬着牙，痛苦道：“我怕我，保不住艾斯了。”
“你打算卖掉艾斯？”
“这是最后的办法。”星宇喃喃地说，“要到万不得已了才……我还要和母亲商量，等她病情稳定一些……她一定会生我的气，谁让她生了我这样失败的儿子……”
他一脸痛苦之色令周岚于心不忍，“别急着否定自己，你四十岁还没到呢！完全有时间重新来过。很多人在成功之前，都会摔跤，而且不止一次，没人能顺顺利利就把事情给办成，就当交学费吧！”
“可是陈铭真就可以，每次都能做得很好。”
周岚的笑容里露出一丝轻蔑，“那是因为他从来不把失败的例子展示给你们看。”
星宇并未听出其中深意，忽然擡眸，急切地盯着周岚问：“如果我最后不得不卖艾斯，你愿意收购吗？卖给别人也许艾斯不久就会消失，但我相信卖给你不会，你一定能把它经营得很好。”
周岚怔怔地望着他。
星宇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你看，周岚！你喜欢这个行当，而且力成现在和艾斯也有一些合作项目，大家融合得也很不错，如果你买艾斯，程珣可以继续留下帮你，你们早就是朋友了对不对？我也可以少对不起一个人。”
周岚放下咖啡杯，“然后呢？你怎么办？”
“我再想办法吧，先把眼前应付了再说。”星宇单手支着脸，满面倦色，“也许干点别的……自己能够把握的事。”
“你觉得，你母亲会愿意把艾斯转让给我？”
星宇犹豫了一下，“如果找不到别的出路，也只能这样了，总比倾家荡产好。”
周岚再次沉默。
星宇琢磨她的神色，试探着说：“我也不会乱开价的，我知道眼前我处于什么地位，只要能把地皮差价和拖欠的那些钱还清，身上不背债务就差不多了……我想艾斯，还是值这个价的。”
周岚终于开口，“给我几天时间，我需要全盘考虑一下才能答复你。当然，你也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星宇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意，很淡也很无奈，“好吧，我们都再好好想想。”
晚上十点，周岚在办公室敲完最后一封邮件，起身走到窗边。
从她的视角望出去，可以看见工业园一角，大部分厂房都还亮着灯，灯火辉煌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经过十年发展，茂丰工业园已成为一个规模虽小，却日臻成熟的轻工业制造基地，当年为周岚出谋划策的袁斌早已升职调任，不过她和现任的工业园管理层仍然保持着密切而良好的关系。
她再次想起星宇的提议，如果她把艾斯买下来，为了方便管理，她肯定会把厂房迁过来与力成合并，以她如今在工业园的地位，再买一栋厂房也不在话下……
她随即打断冥想，摇着头轻笑了下，买下艾斯，不是她要的结果。
她关了两盏顶灯，让室内光线变得柔和些，这个时间点对她而言还太早，精神仍沉浸在亢奋之中，即使上床也睡不着。
她拉开文件柜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瓶喝了三分之一的红酒，走回桌边，拿起茶杯看了眼，还有两三口剩茶，她仰头喝干，很潦草地把红酒倒进去。
周岚靠在办公椅里，闭上眼，一口接一口抿着红酒，什么也不想。酒精在体内蹿动，神经舒展，周身开始放松。
耳边骤然传来敲门声，轻且慢，仿佛在试探。周岚眉头微蹙，这么晚了，还有谁没下班？
她放下杯子，慢悠悠走去开门。
李赫站在门外，一手捏下巴，一手插在裤兜里，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看见周岚，难得露出笑容，“你果然在。”
此刻的周岚不想见任何人，但李赫除外，他是她任何时候都不愿怠慢的人。
“进来坐。”
李赫跨进门，鼻子在空气里嗅了嗅，没吭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小公主呢？”
周岚指指里间，“早睡了——你怎么还没走？”
李赫揉了下眼睛，漫不经心说：“改方案啊！想逼一下自己，看能不能今天就做完……不行，我不是那种靠逼就能出成果的人。”
周岚一点不意外，笑道：“我根本没指望，看来我比你了解你自己。”
李赫坐在椅子里往桌前挪近些，探身看周岚的茶杯，“不像咖啡嘛，红酒？”
“嗯。”
李赫看看她，“你有心事？还不是小事。”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是为了赶工，应该喝咖啡。”
周岚瞟他一眼，“你很细心啊！”
李赫泰然靠回椅子里，“第一次见你在办公室喝酒。”
周岚笑，实话实说：“不是第一次，我藏起来的，你们不知道而已——你开车吗？”
“唔，开……自行车。”
周岚白他一眼，“要不要来点？反正下班了。”
李赫爽快，“行，陪你。”
然后，他沉默地看周岚翻箱倒柜找出一只瓷杯，去卫生间，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又从抽屉里取出红酒，给他倒了小半杯。
李赫接在手上先不喝，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杯口，没发现污渍，才举杯小饮一口。
周岚气乐，“嫌我洗得不干净？”
李赫泰然说：“小心点不是坏事。”
“你这种疑心病是打哪儿来的？”
“娘肚子里，从下就这样。”
周岚摇头，“真受不了你们这种有洁癖的男人。”
喝着酒，周岚又说：“你好像不喜欢小孩子。”
有次天悦无意中闯进李赫的办公室，随即被他请出来，天悦把这件事告诉了周岚。
周岚问女儿，“叔叔对你凶吗？”
“不凶，可是他要我出去，说我会打扰他工作！”
天悦习惯了所到之处见到的全是笑脸，对李赫的冷淡耿耿于怀。
李赫说：“不是不喜欢，而是有点怕，小孩子像动物，眼神特别犀利，而且口没遮拦。”
周岚噗嗤一声，“你的比喻真有趣！也对，你们年轻人特别重视自己的私人空间，生儿育女这种事离你们还是远了点。”
“又和我卖老？”李赫瞟她。
“好吧，我错了。”周岚笑，“哦对了，忘记跟你说，以后Jasmine的徽标，只能你来设计了，你的搭档前不久告诉我，他以后不干了。”
李赫愣了一下，“为什么？”
周岚解释说：“他刚结婚，没时间，大概也没激情了吧？以前听谁讲过，艺术是内心渴望得不到满足的产物，他现在娶到了心仪的太太，又有自己的事业要忙，称得上花好月圆了。”
李赫想了想，“你的意思是，我应该不谈恋爱不结婚，才有可能保持持续的创作力？”
周岚忍不住笑，“我没这意思，你当然可以自由地恋爱结婚……不过，也许可以挑战一下难度高一点的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实现的，说不定会刺激出你更强的想象力。”
李赫盯着她，“听上去好有道理。”
周岚举杯笑道：“我胡说八道的——喝酒。”
李赫把视线转向窗外，“说说看，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没有啊！”
“那为什么喝酒？”
“喝酒不见得是不开心，开心也能喝。”
李赫的目光重新转到周岚脸上，而她却看向了窗外。
“整整五年，我生活在黑暗里，现在……终于要天亮了。”
“什么意思？”
周岚垂眸，“等事情过去，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关于我所有的故事——”
她呢喃的语气令李赫恍惚，然而对面的人视线忽然上擡，锁定自己，他分明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捕捉到熟悉的锐利。
“前提是，”周岚补充，“你得先把卖身契签给我——承诺永不离开力成。”
李赫鼻子里哼气，“苛刻。”
周岚做了个鬼脸，“秘密都是昂贵的。”
“你觉得，我是那种会为了听八卦出卖自己的人吗？”
周岚又笑，语气却很肯定，“你会的。不过不是为了听八卦，而是为你自己——我给你提供这样的环境，让你可以自由发挥，从来不束缚你，你上哪里去找我这样的老板？除非自己创业，可创业更辛苦，没有自由，还得克制各种欲望，到处赔笑脸……你这么任性，不会吃得了那种苦……”
她嗓音低下去，数年里种种风雨在心头模糊地掠过，心神飘荡开去，忽然感觉到自己有一丝苍老。
李赫出其不意靠近她，在她面颊上轻轻印下一吻，周岚心思迟钝，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李赫已经重新坐回去，神色依然是镇定的，仿佛刚才他做的事再自然不过。
“我知道你很辛苦。”他的目光安静地凝在周岚脸上，“我会留下来的，不是因为害怕创业，也不为能在你这里得到多少好处，纯粹是为了你……我希望你以后，可以不必这么辛苦。”
他把酒喝光，起身，手指在桌面上轻盈地弹跳了几下，柔声说：“等天亮了，记得告诉我——你所有的故事。”
几秒之间，他静悄悄地消失在门后，留下周岚，仍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一动都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