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星宇的第二次面谈,地方是周岚挑的,一处茶苑,位于半山腰,进了山门,便是开阔的露天庭院,两株老榆树仍在,就连桌椅也还是原来的那些。
“好清幽的地方!”星宇赞道,“一点不比丽明街上的私人会所差。”
周岚说:“不一样的风格——看见山坡上那些茶树了吗?这里喝的茶都是隔壁寺庙的僧人种的,我记得茶园里还间杂了一些果树,说是这样种出来的茶叶能带一点果香……”
星宇其实没心情聊这些风花雪月,耐着性子听周岚讲完,便问:“关于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周岚浅浅一笑,“谈大事不能性急,越急越谈不好。”
星宇讪讪,接过周岚递来的茶单。
“挑一款你喜欢的茶吧,这个时节,新绿茶不多,红茶倒是正香。”
“那就来壶红茶好了。”
“一壶阳羡红。”周岚告诉服务员,“如果有水果和蜜饯,也可以来一份。”
两人坐着等茶。
周岚仰头望一眼榆树,叶色正在变深,时间过得飞快,又是深秋了。
“几年前,我和明诚来过这里。”她闲闲地告诉星宇,“也是来谈判。那时候年轻气盛,不太懂退让妥协的道理,也是仗着他对我好,不管我要什么,到最后他总会答应。”
对周岚和明诚的事,星宇向来无从置评,只能沉默听着。
“我很早就失去父亲,明诚虽是爱人,但因为年纪的关系,我在心里有点把他当父亲对待的意思,可以撒娇,可以任性,享受他宠着我的感觉,以为可以跟这个人走完一生……我怎么会想到,两年以后,我和他就天人相隔了。”周岚轻轻叹了口气,“年轻时总想着要摆脱他独立,等他真走了,才知道一个人做事有多难。”
星宇轻声安慰她,“你做得很好。”
周岚似乎没听见,兀自往下说,“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他不是肯随便放弃的人,他告诉过我,总有路可以走,如果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是你努力得还不够。”
星宇觉得这几句话仿佛是在说自己,无言低头,面露一丝愧色。
茶来了。周岚负责烫杯、斟茶,星宇要相帮,被周岚止住,须臾,她将一杯热茶递到星宇手里。
“谢谢!”
星宇接过杯子时,视线转到周岚脸上,周岚脸上荡漾着笑意,不是那种客套应酬的漫不经心的笑,但也绝谈不上温暖。
三十冒头的年纪,正是女人最成熟迷人的时候。眼前的周岚,妆容精丽,举止娴熟自信,既沉稳又不失女性妩媚,然而星宇打量着这样的周岚,不知为何,心头却会不经意掠过一阵悚然。
他发现自己总是看不透她,有时候,他觉得她仿佛离自己很近,可她却将从前的事,桩桩件件都铭记在心。另一些时候,他觉得应该警惕她,而她却又真心实意为他担心,替他筹谋策划。
心乱了一瞬,随即平静,头脑很快从混沌的猜忌中复苏过来,星宇明白,自己的虚弱只是源于他有求于她。
“你的事,我仔细想过了。”周岚终于切入正题。
星宇精神一振,凝神聆听。
“我是这么考虑的——该怎么解决,取决于你还想不想继续。”
星宇不解,“继续什么?”
“造楼啊!”周岚俏眉一挑,“就算新城计划变了,你在虞河镇的楼盘还是可以接着开发,眼下不就是要解决资金问题嘛!”
星宇苦笑,“资金有那么容易解决?现在的局面对我来说,能脱身就是万幸了,哪里还敢想别的。”
周岚盯着他,“那我这样问你吧,如果钱不是问题,你想不想把楼造下去,还是说,赶紧清理了债务,回香港缩着,以后关起门来过小百姓的日子?我是很认真在问你,麻烦你考虑清楚再回答。”
星宇眨着眼睛,吃不准周岚用意,但还是思索了片刻才说:“继续做吧。还清了债务,我可能就一无所有了。把楼盘造出来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周岚赞许地点头,“其实情况没你想得那么惨。虞河镇这次虽然没轮上规划,但三江的经济还在持续上升,人口不断进来,住房始终是刚需。中心城市的开发已经饱和,市中心的房价远远高过普通人的承受力,很多年轻人买房也都在往边郊转移,反正现在私家车都普及了。你的楼盘只要质量好,不愁卖的。你那些投资人本就是乌合之众,只想挣快钱,风声一来立马一哄而散。但从长远看,也不是坏事,他们能挟制你一次,肯定还会有第二次。”
星宇并无心情做畅想,但还是耐心听着。
周岚又说:“这会儿热钱争先恐后从虞河镇退出来,呼啦啦地全往上宾涌,虞河镇方面肯定也着慌,如果你选择留下,好好经营,他们必然会给你支持,说不定你的楼盘能成为虞河镇的标杆,带动中高档住宅向那一带迁移呢!”
星宇眼见周岚如此热情地给自己画饼,只能继续苦笑,“是啊!你说得没错,可问题是钱呢,钱从哪里来?”
周岚望着他,一字一句说:“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提供低息借款给你,让你继续造楼。”
星宇想了想,问:“你的意思是,用艾斯做交换?”
周岚摇头,“我不要艾斯,我说了是借钱给你,投资也行,但不是收购艾斯。”
星宇真的被惊到,“周岚你要明白,造楼需要的资金不是小数目……”
周岚淡然一笑:“我当然明白。”
星宇启动这个楼盘时,没少和她通气,大致账目周岚心里都有数。
“那你是,打算找银行借吗?”
“不,我用自己的钱。”
星宇快结巴了,“你,你哪来这么多钱?力成的销售真的比艾斯好那么多吗?”
“不,我不会动用力成的钱。”周岚轻松道,“几年前我投资了一家公司,没想到后来涨大发了,历年分红加上部分股值套现,帮你造个楼应该问题不大。”
星宇仍然讶异地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
周岚不再跟他绕弯子,直言相告,“我说的这家公司就是照一在美国做仿生机器人的公司。他创业时有过一段艰难期,研发很烧钱,差不多消耗掉了他手里的大部分资产,即使这样还是差点没撑下去,后来他回国找我,希望我能入股他们公司,那时候力成正好有了点起色,我就把大部分利润投给他了,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谁知道这几年他们公司发展得相当好,我也拿到了丰厚的回报。”
她看看星宇,微笑说:“其实你去找照一借钱倒也没错,他是我们这些人里最有钱的一位,真正的富翁,只是他们公司和他本人都非常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干了这么几年,连个采访都不肯接受,说会干扰他们做事的专注程度,我也是蛮佩服这些人的……”
星宇一句句消化着周岚抛掷出来的信息,豁然开朗之余,又生出困惑。
“但是周岚你为什么这么做——不趁机收购艾斯,还愿意低息借钱给我?”
“因为我看好你的楼盘啊!”
星宇笑了,连日来难得笑得如此舒展,“你这么相信我?”
周岚目含深意望着他道:“我说过,我喜欢和善良的人打交道。”
“如果我最后还是搞砸了呢?”
周岚耸肩:“就当我投资失败了吧。”
星宇思考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狐疑却愈深,“这可能吗?我是说,你愿意无条件损失一大笔钱来帮我?”
“不是无条件。”周岚正色说,“我肯出手帮你,是建立在一个条件上的。”
星宇一颗心放下又提起,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满足周岚的要求,如果不能,他可能会沮丧得无以复加,因为她提供给他的前景实在太诱人了。
“你说吧。”他艰难地舔了下唇,“只要我能做到,肯定答应你。”
“其实你做不了什么。”周岚神色缓和了些,朝星宇笑笑,“我的条件是,和你母亲好好谈一次,如果她的表现能让我满意,我和你之间的合作就没有问题。”
“我母亲?”星宇迷惘,“她能给你什么呢?”
周岚把视线投向远处,“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我知道我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你去找她商量吧,问问她愿不愿意见我。”
方静菊还在病中,高血压引发的心梗,多亏抢救及时,已无性命之虞。前几天刚出院,改在家中调养,只是身体仍很虚弱,儿媳秦芳娜把二楼的旧书房改成起居室,供她白天养病用。
方静菊畏寒,房间里的窗户大多数时候都关着,因此周岚被领进门时,率先嗅到的是一股暮气,掺杂在淡淡的药味里。
同样的场景总是在悄悄重复上演着,太阳底下无新事。然而心情却有更替。
十年前,周岚初次踏入这个房间时的新奇感和紧张感早已消失,她几乎是用俯视的姿态看向靠在躺椅里的方静菊,后者尽管依然保持着一丝不茍的要强——换了正装,还化了妆,却难掩苍白的面色。
周岚在心里算了算她的年纪,再过两年也要七十了,真的老了。
芳娜请周岚在沙发里落座,又亲自端了茶水来奉给她,周岚道谢后接过。芳娜便走去与婆婆耳语了几句。
周岚的视线落在芳娜身上,和十年前相比,芳娜的改变不大,依然是温婉而从容的,对长辈也一如既往地恭顺。从她的言行举止里,周岚能感觉到某种与生俱来的修养,暗忖她和星宇能举案齐眉十年绝非偶然。
芳娜转过身来,含笑对周岚说:“周小姐,那你们聊吧,我在楼下,有事随时可以叫我。”
周岚也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看她走出去,又轻轻把门带上。
方静菊先开口,“星宇最近在财务上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告诉我周小姐愿意帮他,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
周岚说:“你是你,他是他,我不会把你们混为一谈。”
“可他是我儿子呀!”方静菊几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周岚望着她说:“星宇除了有点懦弱外,算是个不错的男人。”
“所以你愿意帮他?”
方静菊这么猜的时候,嘴角仍藏着一丝笑意。这几天她翻来覆去想周岚的用意,始终难以摸透。今日相见,她先留意到周岚注视芳娜的眼神,此时又听到她对星宇如是评价,感觉似乎抓到了什么,而这领悟也令她心头很难不升起一丝鄙夷。
周岚没有说话,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你能这样看待星宇,我很高兴。我以前对你存有偏见,在不少事上也做得过分了些,我没想到你会不计前嫌,在这种时候拉星宇一把,我真的很感谢你……”
这几句话方静菊说得还算发自肺腑,毕竟星宇捅了这么大篓子,她本以为无力回天了。
然而周岚并未动容,轻轻打断她说:“我来见你,不是为了要你感谢我,我没那么肤浅。”
方静菊神色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为了解决星宇的困局,她已碰壁多次,足够清楚自己和儿子眼下的处境。
她的语气缓和而平静,“除了尊严,我已经没什么可给你了。我连儿子都保不住,是个没能力的老太太了……我输了。”
她望着对面的周岚,心头升起一些模糊的画面,恍惚回忆起三十多岁的自己,那时候的她,活得风风火火,有滋有味,有过太多憧憬,做过很多计划,隔几天就换一种想法,财富、地位,一切都是可能的。她拼命跑着,张开双臂,毫无畏惧地去拥抱未来。
“你信不信?”她挣扎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喃喃低语,“如果我年轻三十岁,我还可以接着和你比,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周岚点头,“我信。”
方静菊从她审判似的眼神里读出一丝嘲讽,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她早已失去角逐的能力,不论剥夺她机会的是岁月还是别的。
她轻叹一声,把自己从妄想中拉回现实。
“好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星宇说,必须我满足你的要求,你才会真的帮他。”
周岚扬起下巴,毫不迟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