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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三部 第48章 棋局中人

    方静菊慢慢地把水杯放回木几上。

    她想以不比周岚逊色的姿态来应对这场人生中最后也是最困难的危机,她久经风雨,慌乱不过是一时,她相信自己是可以做到的。

    但忽然之间,和向宜生见面的情形一下子扑到她眼前——

    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向这位向家的“裁判者”忏悔。

    “我错了!”她抓着他的脚大哭,“我没有想杀明诚,我要报复的是那个小狐貍精,她离间明诚父子,还怂恿明诚要把我们母子赶走!阿叔,如果是你,你能忍吗?还有,还有李欣茹的死,和那个小狐貍精也有关系的,如果没有她插足,李欣茹也不会死掉,你知道照一吗,照一变成残疾也是因为她…….”

    她把明诚的车祸归结为误会,又无数次强调向家的利益以及周岚的贪婪……那绝不是一场容易应付的对峙,而她凭着在向家的地位和软硬兼施的态度,终于说服向宜生把矛头调转向了周岚。

    然而,所有的账都会等来清算的那一天,时间早晚问题。

    她张开嘴,试了几次,话语仿佛被卡在喉咙里,很难吐出来。良久,终于成句,“我是被逼的。”

    方静菊说出这句话时,等于承认了她做下的一切,而与之相伴而来的,竟是久违的轻松。

    那件事,她除了和向宜生谈过,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这些年她把秘密闷在心里,而这秘密却像一条毒蛇,总是在深夜逶迤而出,吞噬她,令她陷入无尽的恐惧。

    “是明诚一步步把我逼到这样的。”她重复一遍,嗓音沙哑。

    向乔然在世时,艾斯虽然是方静菊说了算,但逢遇到重大决策,她还是会听一听乔然的意见。而乔然一走,她发现自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公司业务也急转直下——莫名丢失客户,资金链日益紧张,财务几次向她告急。

    方静菊不得已找明诚商量,想从工厂筹款应急,明诚却趁机谴责她无能,把父亲创下的事业弄得一败涂地,要求她退出管理层,方静菊当然不肯答应。

    不久,她得到密告,称艾斯眼前的危机,其实是明诚买通关键人员暗中操作导致,方静菊震怒,在公司内部来了次大换血,将与明诚关系密切的员工统统辞掉。明诚无法撼动总部,便退而求其次,动起了工厂独立的脑筋。

    “工厂得到了公司最多的资源,发展也最好,如果我听凭他把工厂从总部剥离出去,那艾斯还剩下什么?”

    方静菊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既然大家同是棋局中人,他进就是我退,只要棋局没有完,争斗就不会停止——明诚的第一步是拿下工厂,那第二步呢?他的用意太明显了,就是想把我和星宇赶尽杀绝!”

    周岚摇头,“你想多了,明诚只是想保住工厂而已,工厂是他一砖一瓦亲手建起来的……”

    “他的一砖一瓦?”方静菊冷笑,“没有艾斯给他投资,帮他拉业务,他哪来的资本发展工厂?如果他有志气,当初就该离开他爸爸自立门户!到这一步再来谈工厂的归属是不是太晚了?”

    周岚想到自己也曾数次劝过明诚离开艾斯,此刻面对方静菊的质问,一时竟也无言。

    方静菊又道:“他爸爸在的时候,他还能有所顾忌,爸爸一走,他就朝我们动手了。要是哪天我也走了呢?星宇怎么可能是明诚的对手?星宇再无能,也是我儿子,我绝不容许他被明诚逼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所以你杀了他?”周岚的眼圈瞬间红了,当年经历的剧痛再次卷过心头,“就因为害怕输掉,你就可以杀人?你知道明诚的离世让多少人陷入痛苦?”

    方静菊缄默,脸上露出倔强的表情,然而眉间却剧烈抖动着,出卖了她内心的恐惧。

    “我以为他不在了,就该是我赢……我没想到你会替他杀入棋局,接着和我争……”

    周岚内心的痛楚渐渐退潮,改为心酸,她低声说:“那天他回国,本来我想去接他,可他不肯让我去,如果我去了,那么你就真赢了……我的命是明诚救下的,所以,他没完成的棋局,必须由我继续。”

    方静菊苦笑了下,擡头望着周岚,眼里重新注入坚定,“不管怎么说,这盘棋已经下完,到今天这步,我没什么好讲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儿子。”

    周岚想把杯子里残余的水泼在她那张振振有词的脸上,还想把杯子砸碎在地上,但最后,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轻轻搁下茶杯,站起身来。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坚持把它做完吧!刚才的谈话我录了音,但我希望你还是能采取主动,如实向警方坦白,告慰明诚在天之灵。”

    方静菊沉默着,在周岚拉门之际,才出声问道:“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了,你会放过星宇吗?”

    周岚没有回头,语气平静说:“只要你肯担责,我说到做到。”

    秦芳娜和星宇坐在客厅沙发上,窃窃私语,神情不安,看见周岚下楼,两人同时起身。

    星宇迎上来,忐忑地问:“你,你们聊得怎么样?”

    周岚面无表情道:“都谈清楚了。我的条件也向你母亲提了,她在认真考虑。”

    “你们到底谈了什么啊?”

    “你可以去问你母亲——我该走了。”

    星宇箭似的飞上了楼,而芳娜则体贴地转向周岚,“周小姐,我送你。”

    两人并肩走出向宅,公司的车在停车坪上等周岚。

    她和芳娜道别,钻入车内,芳娜站在草坪边上,微笑着目送她,眼里含着深深的忧虑。

    等车子开远了些,周岚从包里取出手机,拨号。

    耳边很快传来照一的声音,有点紧张,“你没事吧?”

    “没事。”

    “见到她了?”

    “嗯,刚谈完。”

    照一忽然沉默。

    周岚吸了口气,才说:“她认了。”

    依然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照一才又开口,“谢谢你,周岚。”

    当年照一从周岚那里得知父亲是冤死的后,也想过很多办法,报警、找向宜生和方静菊讨公道,但被周岚拦住了。

    “没有用的!证据全毁了,他们不会承认的!”

    “我爸不能白死了!”

    “他不会白死,我会给他一个交待的!”

    “那我能做什么?”

    “好好读你的书,做个有出息的人,别让你爸失望!”

    “……你打算怎么办?”

    “还不知道,但我会想出办法来的。”周岚语气沉着,“一定能的。”

    而今天,她终于兑现了诺言。

    听着照一的感谢,周岚没有说什么,嘴角微微勾起,想笑,泪水却蓦然冲出眼眶。

    汽车正缓缓开出宅门,周岚回头望一眼门前那一成不变的青青草坪,想起自己初来时的情形,她和明诚挽着手,远处的乔然笑吟吟朝他们走来……

    太美好的回忆是一把割向心脏的刀子,但周岚清楚,她能扛得过去,就像这些年,每次陷入痛苦时,她都能承受住一样。

    她知道从此她无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而她也清楚,她早就在这样做了。

    圣诞节前的酒吧街格外热闹,凌晨一点依然有酒客在街上穿梭,出入于各家店面。

    周岚与李赫混迹于其中一间,他们从晚上九点开始聊到现在,已整整四个小时,喝掉了近两瓶苏格兰威士忌。

    大半的酒都进了周岚的肚子,她天生酒量不错,十多年商界滚打,功夫自然愈加精进,四个小时喝喝停停,酒精不知不觉蒸发了,脑子倒还清醒,除了有次上洗手间,爬下凳子时脚底打滑了一下,被李赫及时扶住,她笑着摆摆手,自己走去又走回,什么事都没有。

    李赫自知不胜酒力,很节制地小口抿着,偶尔任周岚往他酒杯里添一些,在淡淡的酒意中,听周岚把她小半生的故事向自己娓娓道来。

    听完了,李赫歪头想一想道:“有个问题——你怎么确定向星宇一定会上钩?为什么不等他在三江多待两年再说?”

    “我的确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周岚承认,“但如果等他熟悉了三江的环境,有了自己的人脉圈,我的影响力就没了,我说的话他会找别人去印证,你想我还有下手机会吗?只能抓住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时机,背水一战。”

    李赫努了下嘴,又问:“你那些信息都是怎么来的,我是说像官员升迁、规划项目等等的,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咳,不妥当的事?”

    周岚哼一声,“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为利益出卖过自己?”

    李赫没吭声。

    “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李赫盯着自己的杯子,轻声说:“有时候,你的确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虽然他在公司除了设计别的什么都不管,但他耳朵不聋,听到过太多关于周岚的是非,也确实曾经怀疑过,甚至为此痛苦过。

    周岚非常坦诚,“对,我不是纯洁的小白花。这些年,我也偷偷和男人交往过,但不是为了交换什么,就是因为寂寞吧。至于那些情报,我有我的渠道,不能说来得光明正大,但和出卖自己无关……以前有人教我,要站在对方的立场去考虑问题,为对方的利益着想,让他觉得,不跟你合作是他的损失……你看,女人不是非得靠出卖身体才能获利的。”

    李赫不难猜到那个教她的人是谁,他不想再听周岚回忆与那个人有关的事,转了个话题问:“那么,向星宇现在知道他母亲,呃,买凶的事了?”

    周岚点点头,“方静菊自首前和儿子坦白了……唉,怎么说呢,星宇对明诚一直没什么恶意,某些方面,他还挺崇拜大哥的,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下这种狠手,方静菊又声称他那么做是为了帮儿子,你想他心情能好得了么……”

    李赫陷入沉思,片刻后问:“你有没有想过,向星宇也有参与那件事的可能?”

    “我不信。”周岚否定得很干脆,“我和他几次提到明诚的事,他没有异常反应,他不是那种善于掩饰的人,而且,如果他干得出那种事,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样落魄的地步了。”

    “所以,你真打算投资他的楼盘?”

    “当然!其实我还挺看好星宇的。”周岚俏皮地咧了下嘴,“现在我是大股东,我让他别为了赚黑心钱短斤缺两,一定要造个好楼盘出来,他很赞成,亲自在那里当监工呢!镇上也很支持,去虞河镇开发楼盘的公司少得可怜,这是他们那里第一个上档次的商品房小区。”

    周岚举杯喝了口,发现杯子里已换成果汁,她看看李赫,李赫说:“我换的,让肠胃休息会儿吧。”

    周岚笑,欣然喝下小半杯,想了想,又说:“有段时间我很怨恨星宇,但现在把什么都经历了一遍,再回过头去看,其实他人不坏,没什么算计的心眼,做事本分,又很疼太太和孩子,在商业圈里算很难得了。整垮他对我来说没意义,我从他身上着手布局,也是没别的办法,谁让他是方静菊唯一的儿子呢!既然方静菊已经受到惩罚,星宇就不该被牵连,他和他太太又没做错事……”

    李赫盯着她说:“我发现你的胸襟和气度都不像个女人。”

    周岚不屑地瞟他一眼,“只有男人才配宽大的胸襟?”

    “好吧,我错了。”

    凌晨两点,他们走出酒吧,发现外面下起了雪,周岚的疲惫一扫而光。

    “是初雪呢!三江很少这么早就下雪的!”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兴奋地伸出手掌去接雪花。雪下得不大,细软轻巧,一簇簇在街灯下乱舞,像有生命的小飞虫。

    周岚想起那年去宜城,也碰上下雪天,明诚兴致高昂地拉她去看雪。雪花落在脸颊上,冰冷濡湿,而记忆里,明诚的手掌是温暖的,周岚的手被他握着,觉得踏实而安心,这么多年,她觉得他从未真的离开过。

    直到今天,她把关于他们的故事全讲了出来,她心里的哀伤渐渐化开了,明诚带给她的温度也变得抽象起来,她感受不到,也再难抓住……

    李赫走着走着,忽然察觉周岚停了下来,他转眸,看见她呆呆地望着天空,眼里恍惚有泪光。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停下来,默默等候着她。他已经等了她很长时间,再多等一阵也没关系,反正他有的是耐心。

    早上七点,徐霜还在梦中,身边的天悦也睡得正香。

    照一悄悄推门进来,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蹑手蹑脚走到徐霜这边,拉开被子一角,很小心地钻进去,手环住徐霜的腰。

    “霜霜。”他凑在徐霜耳边低语,“昨晚下雪了耶!”

    徐霜被弄醒了,但没睁眼,嘴角含笑,也轻语,“嗯,外面很冷吧?”

    “冷。”照一说着,又往她身上靠了靠,“等下起床,我们去堆雪人好不好?”

    “好。”徐霜又迷糊起来,“再睡会儿吧,乖。”

    昨晚徐霜在两个房间折腾来折腾去的,累着了。

    “我还得去煮早点呢!”照一嘴上这么说,身体却没动,依然搂着徐霜,脑袋凑上去,轻轻吻了下她的耳垂,然后笑着闭上眼睛。

    窗外,雪已经停了,朝阳正缓缓升起,阳光洒在一片银白之上,让这个世界看上去格外的明亮洁净。

    崭新的一天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