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静菊顿了一下，“什么真相？”
周岚审夺着她，想从她脸上抓住一些蛛丝马迹，但那张脸覆着一层厚厚的粉，把真实情感都遮掩了起来，她探不到一点点启示，幸好她不急，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先说说杨骏是怎么死的吧。”
方静菊面无表情反问：“杨骏是谁？我不认识。”
“向宜生的小弟，跟了他十几年，你会不认识？”
厚粉下的那张脸依然不为所动。
周岚便自行说下去，“公开的消息称，他是酗酒过度，酒精中毒死的。但我听到过另一种传闻，说他背着向宜生干了恶事，所以被作了内部清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岚觉得方静菊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她在躺椅里稍作挪动，很快又陷入平静。
“我和星宇刚认识的时候，他曾经告诉我，你和向董早年在元朗摆摊做服装生意，有当地混混来收保护费，后来是向宜生出面才摆平了麻烦。我想，你对动私刑这种事是不陌生的，也许还很赞同，因为比走法律程序干脆多了。所以，你后来会很自然地把这种招数用在明诚身上。”
方静菊倏然从躺椅里坐起，几乎是声色俱厉地喝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岚没有退缩，目光灼灼盯着她，“我要求你告诉我的真相就是，明诚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笑话！他死了你来问我？你搞搞清楚，他是在三江出车祸死的——要问，你该去找那个肇事司机！”
“我问过了。”
明诚葬礼完毕后，周岚去找过肇事者，那时肇事者因涉嫌酒驾已被刑拘。她不断质问为什么，但没人给她答案，所有记录都显示，那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不论周岚有多痛苦，最终她只能接受，生活的无常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而这一次，她被不幸砸中。
“我慢慢也接受了，以为这的确是个偶然事件，直到一年后，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要卖我一个消息，而那个消息，和明诚的车祸有关。”
方静菊的脸庞突然抖动了一下，像一块坚石被一锤砸松。她仍然不说话，而周岚也还没有讲完。
找她的人不肯自曝身份，只告诉周岚，因为机缘巧合获悉了杨骏的一些黑色秘密，其中一个涉及明诚的意外，对方于是想拿来和周岚做交易。
周岚付了一笔钱，然后被告知，明诚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找杨骏安排的。
“他把车祸细节都告诉了我，和我从警方那里得到的没有差别。我相信了他，他还建议我去找向宜生，因为杨骏是背着向宜生干的。我记得明诚提到过向宜生，说这个叔叔很喜欢他，于是我去找了向宜生，希望他能为明诚主持公道。”
方静菊木然坐着，腰挺得笔直。
“向宜生说他会查得清清楚楚，给我个交待。我满怀期望留在香港，等一个结果。可是几天后，我再见向宜生时，他口风变了，说不好查，车祸痕迹没了，也不能随随便便怀疑别人。我求他，求他再想想办法，但向宜生不愿再听，他告诉我，这是向家的家务事，向家人说了算，我是外人，没资格插手。”
周岚举杯喝下一大口茶水，放下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完全不顾风度，而方静菊也根本无心在这些小细节上再鄙视她。
“我不信向宜生这么好糊弄，他肯定是问到了什么，却把我排除在外，唯一的可能是，买通杨骏下手的人，就是你们向家人。”
周岚往方静菊的手瞥去，那双搁在腿上的手正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不久杨骏死了，更证实了我的猜想。可是我没办法为明诚报仇，我找不到证据，向宜生又不肯帮我，我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为明诚讨回公道。”
方静菊终于开口了，“所以，宇仔弄成今天这样，全是你在搞事？”
“不能说全是因为我，也要谢谢你们配合得好。”周岚扯了下嘴角，“如果你们自己没有野心，没有贪念，我再怎么努力也撼动不了你们。”
方静菊的手伸到躺椅旁的木几上摸索，手掌碰到水杯，她使了点劲才抓得起来，凑在嘴边猛喝了两口，姿势颇像喝酒，带几分豪迈，让周岚联想到年轻时她可能的样子，现在以如此病容现人，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水的滋润似乎令方静菊找回了一点支撑，她用手巾擦了擦嘴，又扔回木几上，“说吧，你是从哪一步开始算计我的？”
周岚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昔日的强硬，不免觉得有趣，此刻她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
“Jasmine的设计方案。”周岚心平气和提醒她。
方静菊若有所思，“所以，那个方案是你故意泄露给艾斯的？”
“对。”
“那么丹尼尔呢？他是在和你做戏给我们看？”
“丹尼尔的情况有点复杂，不全是做戏——丹尼尔和吴廷安的太太林嘉旧情复燃，不过没多久他就看出林嘉只是拿他当寂寞时的消遣，丹尼尔对她很失望，想摆脱她，同时也有点想报复一下林嘉，当年是她甩掉了丹尼尔，现在又去勾引他，太不把丹尼尔当回事了。”
“那么，你把他们的事曝光给记者，丹尼尔早就知道？”
周岚点头，“之所以由我来曝光，就是为了让外界以为，哦，说明白点，主要是为了让你以为——我跟他因为这件事闹翻了，之后，他把设计方案卖给你就变得顺理成章。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Luna的一份力，如果没有她向你提议，丹尼尔主动找艾斯卖方案会显得突兀，不会像现在这么自然。”
方静菊变色，“原来你连Luna都收买了？”
周岚笑笑，“不算难事。一个能对你言听计从的人，本质上也是个没什么原则的人，很容易被利益诱惑。”
方静菊怔了数秒，摇摇头，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当然是苦笑，“我真蠢，居然一点不对劲都闻不出来。”
周岚望着她说：“因为你太想赢我了，而我能提供给你的机会又太少。”
“丹尼尔真的去意大利了？”
“我不知道。”周岚说，“他离开香港后，我们就没联系了，他说要重新开始，把过去都忘掉。”
方静菊讥讽地笑笑，“怕吴廷安找他麻烦？吴廷安和太太不是闹到离婚了？”
“也许吧。反正他们的事和你我关系都不大。”
一句话又把方静菊拉回现实，她想了想说：“你完全可以借那次品牌危机打压艾斯，可为什么你会和星宇私下和解？”
“因为搞垮艾斯不是我的目的。”
“为什么？”方静菊脸上又现出嘲讽般的笑容，“因为它曾经是明诚的心血？”
周岚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语气依然是平静的，“不是，艾斯如果倒了，至多只能算你的理想破灭了，只能伤到你的皮肉，还伤不到你的心脏。你仍然可以靠星宇过太平日子……只有把星宇搞倒，你才会真的慌张，才有可能出来见我，愿意听我和你谈条件。”
方静菊的镇定再难维持，“你太卑鄙了！”
“我再卑鄙，也没杀过人。”
方静菊嘴巴剧烈抖动，想要否认，却张不了口。
周岚没有乘胜追击，话锋一转，又回到最初。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达到复仇的目的。我只能慢慢等着，一步步摸索。”
方静菊的手再次伸向水杯。
“后来，我从程珣那里听说了星宇的事，他跟在陈铭真屁股后面讨生意，虽然衣食无忧，心里却觉得屈辱，当时我就想，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做点什么。但不能在香港，我在香港资源没你们多，而且稍微一动手脚就可能被你察觉。所以，必须把星宇引来三江。”
周岚打量着方静菊喝水的样子，强调，“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打压艾斯，而是要求你退休，让星宇来做艾斯真正的主人……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给他找了个看上去很诱人的项目，让他把所有资源都投进去，再让他落空。然后，我们就可以在这里见面了。”
方静菊垂着眼帘，彻底沉浸在挫败中，失去了与周岚互动的兴致。
“为了找到这样一个项目，我可是等了好几年。那些年，我不断打听各种消息，也想过很多招，但都没有太大的把握，直到我听说了那个新城计划，这是个足够大的陷阱，可以让急于求成的星宇轻易上钩，但在此之前，我先要把他的后路全部断掉，除了把你支开外，还包括他的另一个后援，陈铭真。”
方静菊倏然擡眸。
周岚没有避开她的视线，“陈铭真如果愿意帮星宇，那我挖多大的坑给他跳都没用。”
方静菊觉得难以置信，“你和陈铭真也有交易？！”
“谈不上交易吧，他曾想在三江投资一个项目，而我得到的消息是，那个项目看上去很风光，实际上是块鸡肋，回报率很低，当时他和两个哥哥正暗地里较劲儿拼业绩呢，容不得一点闪失，我及时提醒了他，让他在父亲面前保住了地位。那时我还不知道将来会求他什么，但我很清楚，我帮他就是在帮我自己。”
方静菊看着周岚，她还是那样温煦如风的语气，不疾不徐，眼神里甚至没有憎恨与激动，平静得像在讲述与彼此都没关系的故事。
生平第一次，方静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而这股压力还来自于她曾看不起的那个人，很莫名的，她心底竟生发出了一丝敬畏。
周岚继续，“星宇对虞河镇项目动心后，我一方面请陈铭真鼓励星宇，另一方面又叮嘱他，项目将来如果出问题，他不能插手干预，更不能向星宇伸出援手。对陈铭真来说，这种事没有难度，他乐得借此还我的人情。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后来你和星宇到处都借不到钱了吧？”
方静菊苦苦一笑。
“陈铭真向来是投资圈里的风向标，他都不愿意借钱给星宇，还有谁肯拿钱出来打水漂？”顿一下，周岚又说，“其实虞河镇项目本身就有很多疑点，不该轻易冒进的，但星宇太想摆脱陈铭真了，又误以为在内地只要有人脉，什么事都能摆平，所以会吃这个亏。站在陈铭真的立场上，知道星宇特别想摆脱自己，你认为他还会真心实意帮星宇吗？从他主动给星宇介绍投资人就能看出来，陈铭真是个狠角色，乐得把想背叛他的人往坑里推！”
周岚端起杯子，茶水已经凉了，温度于她而言却是正好，讲述这些过程时，她表面虽风平浪静，内心之火却无法遏制，灼烧着全身，需要用凉意来中和一下。
房间里骤然寂静，空气仿佛也变得稀疏，方静菊觉得快要窒息了。
周岚解了渴，通体舒畅，放下茶杯接着说。
“明诚教会过我很多东西，而我记得最牢的是，做事要沉住气——这口气，我忍了五年，现在，是你做选择的时候了。”
周岚重新把视线转到方静菊脸上，“你可以把艾斯卖给我，但别指望我会出多高的价格，你们现在穷途末路，艾斯也不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艾斯了。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人想买它。等你们倾家荡产偿清了债务，你可以带上儿子回元朗继续摆地摊度日，你愿意吗？”
方静菊脸色苍白，默不吭声。
“如果你忍不了那种日子，那么我还可以给你提供第二条路走——你把明诚车祸的真相公布出来，那么我也会兑现承诺，帮你保住你儿子现在的产业——艾斯，还有虞河镇的那个楼盘——你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以后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全在你手里。”
周岚说完，目光停在方静菊脸上，不难看出，后者正处于激烈的内心争斗中，眼神凌乱，嘴唇哆嗦。
“哦，顺便说一声，在私刑和法律之间，我选择法律，这样我就用不着因为做了刽子手而睡不着觉。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