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跑来我怀里呀。
2013年,季谒和林霁予以15万元的借款单为开头,确定了恋爱关系。
季谒在十几岁就已经是算账大师,借款单有详细的附带文件,是一张明确的预算表。他仔细罗列了奶奶做手术和后续陪护相关的费用,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尽最大的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无差别贪图林霁予的钱,而是真的需要。
季谒着急的原因也在于此。父母留下的存款和赔偿金已经花完,别说做手术,想要继续得到医院的看护都很困难。
奶奶曾经多次提出要回家,别再浪费钱了,把为数不多的存款留给季谒上大学和结婚。这句话其实就是等死的变形,每次听奶奶说出口,季谒都觉得心脏像洗过后被拧干的床单,他只有一个人,只能自己用双手拧干,却怎么也无法完全沥干水分,仍旧被酸涩的液体浸透,而天气还是多云的阴天。
除了几段危险时期,季谒没有请陪护。他自己有时间就会过去。负责奶奶病房区的护士们了解到他家的情况,心存怜悯,总是你来我往地多搭几把手。日子总归能糊弄过去。
眼看到了能够做手术的最后阶段,连主治医生都特意将季谒叫去,跟他同步了情况。如果不做手术,剩下的时间也就不足几个月,让他早做打算。
他内心抗拒,经过了漫长的心理建设,终于决定求林霁予伸出援手。他不得不承认,林霁予就像他在天台独自一人拧床单时突然搭过来的一双手。他看见了她的手,缓缓擡眼,又看见了她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住她一般的笑容。
阳光很奢侈,但云朵会散去。季谒的世界终于亮了一点。他在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那年春天,奶奶终于做了手术,她的生命得以延续。
他对自己的未来有笃定的信心。难的始终是眼下,是怎么都迈不过去的坎,熬不过去的现在。
林霁予轻轻松松地给了他现在。林霁予花的钱,不仅买回了奶奶的时间,也买回了他的。
紧接着,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就算做了手术,也很难改变倒数计时的情况,季谒的每一天,都在离世间再无亲人这个注定的结果更近一点。好在他再也不需要去打工,除了学业,他所有时间都花在奶奶和林霁予的身上。
在这件事上,林霁予很好说话,知道他要去照顾奶奶,从来都是表示理解,转头就自己去玩。她有那么多可以做的事,每件事都让她快活。
放在以前,季谒总是会嫉妒那些过得轻松的同学,哪怕他对现状的理解再深刻,也无法阻止酸涩阴暗的想法冒出来,凭什么别人可以去游乐园,他却只能流连于病床前。
在恋爱之前,他也因为这件事暗暗仇视过林霁予。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不做任何努力就能如此轻松快乐的人。知道光谱有另一端,和真的看见,到底还是不同。他被林霁予的存在真实地刺痛过。
甚至刚开始恋爱时,季谒也有诸多不适。季谒才知道,哪怕是最真实的感情,也会掺杂许多复杂的情绪,包括嫉妒。
直到奶奶做完手术,他突然平静下来。林霁予始终觉得自己只是借了钱给他,那数字不值一提,却并不清楚这对季谒来讲意味这什么。或者,她其实知道,却并不以此为把柄。
季谒看着得救的亲人,又看着永远轻盈得仿佛随时起飞的林霁予,心里再无阴暗之处。在他明白那些有多珍贵之后,只希望林霁予能一直这样下去,永远不要改变。
那年春天似乎暖和得特别早,季谒忘记了具体的温度,只记得林霁予早早就穿上了裙子,光着腿走在扑面而来的春风里。
奶奶手术后,季谒密集地陪护了一阵子,甚至连学校都很少去。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季谒,又不想让他为难,林霁予突然奇想地来医院找他。
正巧,季谒出来接热水,不经意扫过病房区门口,才发现玻璃窗上她顶着与医院的氛围格格不入的艳丽造型,在病房区门口探头探脑。
季谒惊讶,用口型示意她稍等,自己与负责的护士沟通了一番,才争取到探视的机会。
领着她进入病房时,季谒心中百感交集。虽然经济宽裕了,但他不敢浪费,奶奶还是住在六人间。这里基本都是只能卧床的癌症病人,不少病友的家人是长期陪护,鱼龙混杂。房间内的气味和人员构成一样,也是复杂又难辨。季谒本人也因为连续陪护,显得憔悴而邋遢,人也瘦了一大圈。
他观察着林霁予,试图在她脸上和细微的肢体语言里找到不适和退缩,却并没有发现。
林霁予牵着他的手,脸上只有好奇,一路跟着他来到靠窗的病床前。
手术后,奶奶精神不济,成日睡觉,这时也在睡梦中,身上还挂着止痛泵,张着嘴,打着不大不小的呼噜。季谒抿着嘴,给林霁予拎来椅子,让她坐下,嘴上却说:“你来做什么?又不好玩。”
林霁予睁圆眼睛环顾四周,遇见其他人打量她的眼神,也毫无顾忌地望回去。她看了一圈,才回答季谒:“我想你呀,我来看你。也看看奶奶嘛。”
季谒快速地整理着头发,垂眼说:“这里环境不好,你待一会儿就走吧。”
林霁予不理他,只是问:“手术怎么样?现在应该是恢复期了吧?你压力还大吗,能偷懒吗?”
季谒只觉得这一串问句非常林霁予,飞快地笑了一下,才开口:“好很多了,谢谢你。”
林霁予挥挥手,示意他不用,没头没脑地说:“春天来了,外面天气很好哦。”
季谒往向窗外。奶奶的病房背阳,只在下午一小段时间里有阳光照进来。此刻,那缕短暂又珍贵的阳光正照在林霁予的身上,成为林霁予的佐证,让她显得亮晶晶毛茸茸。
从冬到春,季节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悄然变换。林霁予像在春天甫一开始就热烈盛开的花树,伸展着枝桠,径直打破窗子,闯入房间来。
他注视着林霁予,林霁予似乎看不懂他的眼神,略略歪了歪头,突然站起身,嘴巴凑到他耳边:“天气这么好,又没什么大事,我们逃跑吧。”
季谒呼吸一滞,攥紧双手,随后长舒一口气。林霁予说得很对,坏天气过去了,他压箱底的人生大事也告一段落,季谒被她的双手托举,只觉得自己也变得轻盈起来。
他拉起林霁予的手,脚步坚定地向外走。林霁予愣了一瞬,也赶紧迈着喜悦的碎步跟在他身后。
两人没有走远,只是牵着手散着步,来到了附近一个小公园。季谒曾经在来医院的公交车上,无数次透过车窗玻璃看到这里,早就知道有一个公园,这么多年,却是第一次来。
他们在公园里走了一会儿。季谒看着林霁予的高跟鞋,开口问:“你很少走这么久吧,累不累?”
林霁予其实还好,见他竟然会主动关心自己,故意点点头,明明在忍着笑,眉梢嘴角却又暖洋洋的。
季谒拉着她走到长椅前,用外套的袖子将椅子擦干净,然后拉着她坐下。
林霁予顺势让他先坐,自己却一拧身,站到他面前。见季谒疑惑地擡头望着她,林霁予突然张开手,抱住他的肩膀。
季谒被她这样搂住,脸刚好对着的腹部。他面色一热,心里想要推拒,身体却不受控制,也缓缓擡起胳膊,搂住了林霁予的腰,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肚子。
林霁予摸着他的头,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以后也学着点逃跑吧。”
“我能跑去哪里?”季谒只觉得困倦,甚至忘记了这处温暖柔软处来自哪里,慢慢闭上眼睛,连声音都显得飘渺。
林霁予说:“跑来我怀里呀。”
她的怀里,成为了他逃跑的底气和目的地。
2022年,冬天和春天的交界处,季谒站在林霁予面前,任她擡头看着自己。
他说:“逃跑吧,林霁予,我们逃跑。”
她眼中有疑惑,似乎早已忘记这句话原本的来处。季谒不在意,他抓住林霁予的手,将她拉离座位,连外套都来不及帮她拿。
他迈开腿,再一次捉住了从前的梦境,像是奔跑在十九岁。林霁予穿着平底运动鞋,刚好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经过运动区,又经过前台,在其他人一路投来的诧异眼神里,离开了力场。
季谒拉着林霁予上了自己的车。
林霁予不看他:“我们逃去哪里?”
季谒眼睛一转,启动了车子,并不输入地址,对去往的方向熟悉又笃定。
林霁予起初还不明所以,以为他不是带自己去吃饭,就是回家悉数那些多年攒出来的利息。无非是想让她高兴一点。
车子开向二环,周围都是破旧的矮楼,并不是林霁予日常的活动区域,她却对沿路都很熟悉。林霁予看向季谒,季谒却只看向前方,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力度越来越大,直到指关节泛出青白。
季谒在靠近一个旧小区的路边停下。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拿在手里,跳下车,又去给林霁予开门,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外套披在她身上。
而后,季谒又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小区的大门。
说是大门,却并没有门。只有狭窄的人行道和越发破旧的道闸杆。集装箱式的保安亭摇摇欲坠,里头坐着的大爷依旧脸熟,却苍老了许多。
林霁予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体里的水分顺着眼底蒸发出来。她跟着季谒,来到一个黑洞洞的楼道口。季谒打开灯光,率先进入,照亮一小片脚下的楼梯。
这么多年,楼道里的感应灯仍然失效。
他们停在四楼,一扇有些年头还需要钥匙打开的防盗门前。季谒转过身,靠近林霁予,身体笼罩着她,手伸向她的腰。
在她身上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钱包。
季谒打开钱包,在最深处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把单薄的钥匙,塞进锁眼,打开了门。
还是这个狭小又局促的房间,装修和陈设没有任何改变,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季谒先进门,又看向林霁予,像隔着岁月对她发出邀请:“遇见你之前,离开你之后,我能逃来的地方,都只有这一处。”
“你还记得吗?”季谒眼神灼灼,盯着林霁予,将她拉进门内。
林霁予再次站到了季谒最初的原点,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