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因为感性的吸引就再次做出不理智的选择,我们不合适,所以我们要分开】
——
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凭空消失,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没关系,不管你记不记得,我都记得,我来告诉你。
我说我当初嫁给你是因为喜欢你,你说,我嫁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你谈条件,仗着你的在乎有恃无恐,其实我根本不配和你谈条件。
我说我陪着你是想帮你,努力做好你要我做的每件事,你说,我的陪伴和爱真是昂贵,拿走你好多钱,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给你。
我说我想帮你选正确的那个选择,你说我审判你,还讽刺我,讽刺我永远高尚永远理解他人,就是从来不理解你,不和你站在同一边。
你说我蠢,还说我爸爸和我一样蠢,说你妈妈的死怪我……
别说了!
林州行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低声喝断,眼神中都是害怕和惶然,轻声颤着:“我那天……我那天喝多了,这些不是我的真心话,清清,你相信我,我还说过别的……说过……我说过爱你的,说过好多次,那些都是真的,从来都是真的,十年!你相信我!”
是的,他也说过,当然说过,而且很多遍。
过去的十年像水流一般从我们周身绕过,我能完整清晰记忆深刻地想起他说每一句话的样子——
在青山的天台,他说我可以为喜欢的人改变人生轨迹,只要我觉得值得;
在香港的游轮,他说我喜欢过你,我跟着你走了;
合作前的谈判,他开玩笑一般,说我爱你爱得发疯,宴会前的独处,他又说了一次我爱你;
跨年的烟花下,那个被烟火声淹没的无声对白,他说也是我爱你,我知道。
就算最后我们冷战、撕扯、吵架,他也还是说,我不怪你,帮不帮我,从来也不是我爱你的条件。
好起来更好,坏起来更坏,这些都是你,我该相信哪一个你?我望着林州行说,你要我相信好的那一个?可当初我求你相信我的时候,你相信了吗?
你说得对,林州行森然而苍白地笑了一下,好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低声呢喃道,我凭什么让你相信?我应该证明。
我可以证明,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吧,他这样说着,低下了头,刚好从这里,就从这里……撕开腰腹处的纱布,他的手指就要抓开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
林州行!我顾不得别的,飞身扑上去拦下他,我比不上他的力气,掰不动他的手指,血已经渗出来,于是只能紧紧抱着他,卡住他的手腕,心跳得快极了。
我心有余悸地喘着气,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我的声音也在发抖,但是我努力开口,开口说,不用证明……我相信你,别……州行,别……别这样!
你真的相信我了?
对……我相信!
被我拼命抱着,他渐渐安静下来。
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以为他现在安静听话,开开玩笑说两句狠话就能把离婚和分开轻描淡写地谈好。
但我还是错了,我知道林州行以前就这样,一到偏执时刻就半疯不疯的,只是看他现在的样子,本来以为他已经修复过来,全然是个正常人了。
我还是错了,原来他只是变成了一个冷静的疯子,林州行还是林州行,想要什么,就死都不会放手,我如果想离开他,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不彻底刺破、说透,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们该好好谈一谈。
或许现在不是好的时机好的地点,可我们从来就没有过好的时机好的地点。
我仍然抱着林州行,不敢松手,反倒是他轻声安慰我,别怕。
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别再这样了,好吗?
嗯。
得到肯定的承诺,我放松了一点,林州行垂着眼睛看我,哀伤、缓慢而清晰地说,我以前不敢说,是因为我怕没有好下场。
我见过的例子太多了,清清,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很轻柔,很安静,然后说了下去,我妈那么爱他,被利用完又扔掉,汪兰……汪兰也不是个从最开始就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人,她们是被逼疯的,只因为她们把感情交到了别人手上。
可我妈失去的仅仅只是感情吗?不,不止,是有价格的,感情是有价格的,数百亿的市值,几十亿的资产,有谁敢说自己丝毫不动心!又有几个人能在这种价格里选择纯粹的感情?
我没有见过,清清,我从来没有见过,我那时候也不相信,我没办法相信……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一个人,就算爱的发疯,也不会让人知道,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哪怕是对方。
或者说,尤其是对方。
我的心颤抖起来,我说,那你现在……
我可以没有好下场,林州行打断我,语气急促,但是你不能不要我。
你不害怕了吗?
害怕,但是我愿意。
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不想让你没有好下场。
你不用管我,我伤害过你,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的,我一直这样说,并不是在赌气。”我摇了摇头,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我也说过你好多难听的话,我说你下作,无耻,根本不是东西,是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是!”林州行急忙应下,勉强牵起嘴角,尝试着轻轻笑了一下,“你说的没错。”
“不……”我低声否认,“你不是。”
他绝望地看着我:“我是……”
不是的。
其实你特别好,也并没有特别坏,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
我们只是不合适。
我相信你是爱我的,过去是,此刻也是,其实我也是。
你爱我,爱得已经很好了,你给了我所有你能给的,付出了那么多,又那么用心。
我也是,我爱你,已经爱得很努力了,也鼓起勇气选择了我喜欢的,认真地支持着你。
经历了那么多难以想象的事,最终坚持下来,但我们的结局还是这么糟糕,所以不是我们的问题,只是我们不合适罢了。
你一定也知道是不是?你那么聪明,你看得透我,所以害怕我,我也了解你,所以我也害怕你,我们都害怕伤害对方,但是我们还是伤害了对方。
再怎么小心也避免不了的,因为我们不合适,州行,已经试过一次,别试第二次了,好不好。
明明在认识的第一年就知道,偏偏消磨十年,人生不必后悔,但可以做新的选择。
不要再重复一遍了,我诚恳地说,这对我们两个都是很好的。
我的坦白起了效果,林州行沉默很久。
突然,他开口说,清清,你一点都没变。
我说,我从来就没有变过。
林州行看透了我,在青山的天台,他就说过了,他说邓清,你太独了,没有人能改变你。
他说的对,我有顽固的永远不会失去的自我,会固执地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哪怕要放弃掉自己想要的,也在所不惜。
而我也了解他,他是一个在利益交锋中一定要占上风的人,交易的本能是融进骨血中的,只要入场,燃烧掉所有筹码,他也要赢。
可很多时候,想赢,就未必能正确。
所以林州行害怕我,他知道自己总是冒险,未必总是“正确”,他怕被我扔下,怕我不选他,所以他说,他害怕的不是背叛,是离开。
他害怕到想要放弃,也真的放弃过,把我从兰堂开掉的时候,劝我不要被他利用的时候,就已经放弃我了。
其实那样很好,我们就不该在一起,只是后来命运交错,由不得人。
但现在轮到我了,轮到我放弃他,我觉得我在做正确的选择,我对他说,你不是说,我总在做正确的选择吗?
嗯。
那这次,也听我的。
我们不能因为感性的吸引就再次做出不理智的选择,我们不合适,所以我们要分开。
好,都听你的,他幅度很小的点点头,然后问道,那最后能抱一下吗?
嗯,我张开双臂。
我们很安静地抱了一会儿,他比我高那么多,却整个人弯下来埋在我的颈窝,当冰凉的水液流进脖子,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是眼泪,这样才意识到,林州行在哭。
他哭起来从来都没有声音,只有冷泪。
我一时僵硬,因为震惊而愣住了,一动不动。
我认识林州行七年,不,十年,见过他难过,见过他怅然,见过他沉默,都有很多很多次,但只见过他哭过两次。一次是母亲意外离世那天,一次是他骤然得知,母亲的意外,是他的父亲亲手授意造成的。
就这两次而已,这是第三次,是因为我,可是我做了什么?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心脏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似的那么疼,我已经把他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吗?
为什么?我问自己,我不明白,我心想,我为什么要把他折磨成这样子呢?
我怎么就把他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我想说对不起,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抱着我,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样,紧紧抱着我,心跳剧烈,因为太用力,手上的青筋和血管凸起的分明。我并不在乎被勒得发痛,但是心惊胆战地看见林州行扎着针管的那只手已经回血了,急忙摇动身体拉开他,拍铃叫来护士,林州行拔了针管扔到一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睛。
然后,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红着眼睛朝我笑了笑,说:“那就等我能出院了,我们去把手续办了。”
我仓促地点点头,在护士进来的时候,奔逃出屋。
在迈出病房的时候,就已经是泪流满面,我哭不出声音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但总之结束了。
我们之间,终于结束了。
章152章完结章爱情也很神秘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
接受了这个结局之后,我们的相处就变得普通又自然了,我们都是能冷静接受变化的人,做完决定之后往往迅速。我仍然往返于百乐和医院之间,每晚陪他,我们之间说话不多,而且林州行现在常常发呆。
这其实不稀奇,他想事情做深度思考的时候就会这样,很安静,完全不说话,只是以往有天台给他站,有烟可以抽,就不显得有什么。现在穿着病号服,常常坐在那里怔着,时不时往嘴里塞一颗话梅,又被酸得眯起眼睛,显得有点傻。
另外一些时候,或者更多的一些时候,我发现他在看着我。
就只是看着而已,如果我把视线移过去,他就移开,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没什么,问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就仰起脸来说,在想你。
神色倒是认真,没什么调笑,可惜听起来实在很像在拙劣的调情,我不接他这话。
虽然有一次撕裂,但后来也做了处理,伤口缓慢愈合,林州行渐渐好起来,也逐渐开始恢复工作,姚叔开始到医院找他,王瑶也天天被他喊来医院,见我们互动频繁,满心欢喜的感觉HappyEnding不远了。
我没有告诉她实情。
其实我谁都没有告诉,没有告诉任何一个朋友和同事,包括二姐和亮哥,甚至爸爸妈妈。
我想把这个事情处理地更纯粹一些,我和林州行之间开始的太复杂了,所以我希望结束的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两个命题——爱情和婚姻。
这两个命题都是排他的,和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只和我们两个自己有关。
有几个晚上林州行疼得厉害,夜里轻声呻吟,我睡得很浅,很快被惊醒,就爬到床上抱住他,冷汗覆了一层,他的发间湿漉漉的,人也一直在抖,往我怀里钻,我紧紧抱住他,但是我们之间还是什么话也不说,直到他终于睡着,安静地、沉默地。
我看了他很久,很久很久,林州行应该是不知道的,他被伤口的疼痛折磨的累极,闭着眼睡得很沉。我看着他的脸陷入隐秘的纠结,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我不知道我之后的十年要怎么办,是应该忘记他呢?还是好好的保存这段回忆?
我想要开始宁静的、平静的新生活,就一定得忘记他才行,但刻意去掩盖又显得欲盖弥彰,对之后的感情和生活都不公平。
关于是否分开的回答我已经很坚定,但是关于这一点却一直迟疑,也许等我离婚后真正离开深圳就好了,时间会给所有人答案。
只要足够靠近,就会一直吸引,如果距离断掉,又迟早会淡化,会消失。
爱情并不神秘,神秘的从来只有时间。
没有和爸妈提前说明我要离婚的打算,是因为我总觉得他们或多或少比较向着林州行,又或者说我能猜到他们大概并不希望我离婚。
我在深圳“滞留”这么多天他们完全不催,但也不主动提林州行,直到有一次打电话,我问我妈,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
就那么认识的,我妈说记不清了,那时候追我的人太多,排到南京路晓得伐?
好,我笑着问,那你是怎么选中我爸的?
就那么选的,你爸傻呵呵的,约会带我去逛公园,就带了两块钱,全给我买汽水了。
你选他的时候,能确定他就是一辈子的人吗?
不能啊。
那你还选。
那不然,为了不噎死你还不吃饭了。
可是我觉得我爸挺好的,你们都快过了一辈子了。
是啊,我运气好。
就只是运气好?那……那些离婚的、分手的,只是运气不好?
当然了,我妈说,人心隔肚皮,你以为你多聪明,能看透别人的一辈子?
都是运气罢了。
我妈说,女儿啊,你就是想得太多。
过日子就是难得糊涂,你懂不懂,靠琢磨是琢磨不出来的,他对你好不好,你喜不喜欢他,还用琢磨吗?这不是琢磨出来的。
也不一定非得找个人过日子吧,自己过不好吗?
那你自己想清楚啊,你是真的不想找,还是只是嫌麻烦,害怕找?
我想了想,擡杠道,你以前总催我谈恋爱结婚,我现在试过了,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怎么说?
人生就是这样啊,我妈很随意地说,你们年轻人就总想着逃避现实,这世上哪有捷径和轻松,不谈恋爱不结婚也未必就舒服高兴,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你选这一个,不能是因为怕选另一个,懂不懂?
我妈倒是给我噎住一下,我没说话了。
我妈最后说,你和小林,也分开这么久了,都想清楚了说开了,就好好过吧。
嗯,我虽然应下,但是心想,我和林州行,还能好好过吗?
林州行出院那天没什么仪式感,衣服一换坐上车就走了,留王瑶在医院跑前跑后的给他办剩余手续,他现在最关心的当然是南海韵美的事情,一直是我在中协调推进计划,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进程和动向。
他终于出院,我们一起出现,陆鸣东难免调侃两句,林少能屈能伸,谁的气都能受,唯独不能受陆鸣东的,当下叫来行政重新布置会议室,把所有座位上原本准备的巴黎水都换成百乐气泡水。
嗯,菠萝味的。
陆鸣东脸色不是很好,林州行耀武扬威地缓慢转动瓶身,把菠萝小姐青春洋溢的笑脸,狠狠地对着陆鸣东。
忙完工作上的事,林州行把我叫进办公室,拿出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问我:“要不要过你的律师?”
我拿起来先看了看,发现条款简单,并不含百乐股份,但总金额还是很高,我拿笔划掉所有付款项,把赡养费和他的房子都划掉,也没有要他的投资和不动产分割,他给过我的已经够多了。
所以我笑了笑,说:“不用。”
很利索地签了字,这一次,林州行什么也没说,但他看了看我,好像又没在看我,只是在看某个方向,若有所思。
那么就我来开口,我问他:“约个时间领证吗?”
他有点发呆,被声音喊住才回过神来,略略垂了下眼睛,说:“明天吗?”
“我都可以。”
“那我今晚回家。”他擡眼笑了笑,“明天我们一起开车去。”
回……
回家?哪个家……哪里是他家?但事到如今还在乎什么细节,我愣愣地说:“好。”
虽然是很牵强的借口,但反正是我自己答应的,那么睡还是睡了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不也算一种仪式感吗?
可是早上自己偷偷醒了,然后蹑手蹑脚地拎着衣服先跑出房门,这种行为就显得很白痴,而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本能就是觉得,不想面对和他一起醒来的场景。
好像以前看过什么情感专家说过相关的话题,说可以一起入睡,不代表可以一起醒来,含义是不同的——好像确实是不同的,但是哪里不同,又不是很知道。我坐在餐厅喝咖啡,脑子里胡乱发散,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热美式不加糖真的很苦,像中药,我起身去厨房煎培根。
做个早饭,再一起吃个早饭,然后去离婚,真有仪式感,我心想,比我们当初结婚都来的郑重。
即便伤口已经愈合,林州行的小腹上仍然留了一道疤,昨晚在黑暗中,我也能摸到上面浅浅的凸起,随着他轻轻的喘息声渐渐的起伏,揽住他劲瘦的腰,把掌心贴在上面,问他还疼不疼,他说不疼。
或许随着岁月和时间流逝,伤口的痕迹会淡一点,再淡一点,但是永远不会消失,医生说,用再好的药膏,也不可能毫无痕迹的。
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不可能消失,不可能遗忘。
有这道疤存在,林州行永远也不会忘了我,我意识到自己是欣喜和得意的,并且鄙视和唾弃自己这种欣喜和得意,可是鄙视和唾弃也没有用,我难以自抑地开心起来。
林州行起床后并没有计较我莫名其妙的逃跑行为,他今天穿着米黄色的套头卫衣和红色白条纹运动裤,懒洋洋地揉着头发,像一只大号维尼熊。非要穿这个风格去离婚是我没想到的,他连大学的时候都不是这个风格,硬要说的话,就那次跨年,毛茸茸的白毛衣,和今天这身是一脉相承。
我开始考虑我要穿什么,我不想在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面前显得像姐弟恋,但这次来深圳带的衣服不多,没思考出什么结果,我就跟他说:“你能不能换一套。”
林州行慢条斯理地吃培根:“这套怎么了。”
“像我弟弟。”
“那换套像什么的比较好。”林州行放下叉子擡眼,静静道,“像你老公的?”
我轻轻咳了一声,把咖啡放在桌上。
大意了……又大意了,怼我是他永恒的乐趣,就算在最后一天也不可能放弃的爱好,我实在不应该看他穿得软绵绵的就放松警惕,也不应该幻想最后能有什么温情时刻。
林州行还是这样,看起来温温和和的,时不时就突然刺你一下,那我接招起来也是轻车熟路,我们拉扯十年,彼此都很有心得,我说:“对,毕竟马上就不是了。”
“哦。”他说,“那你来选。”
行,我心想,那就选一套最贵的,打扮成我最熟悉的样子——那个冷淡的、聪明的百乐继承人,那个狂热的、冒险的利益至上主义者。
他直接抓住领口脱下卫衣,套上衬衫,然后一拉,把我抓过来,领带塞进手里。
“帮帮我。”林州行淡淡笑了笑,“最后一次。”
我把领带绕上脖子,看见他敞开的领口露出来的平直锁骨,皮肤细腻的胸口和胸口的两颗隐秘小痣,于是先伸手帮他扣上扣子。
第二颗扣子的位置,昨夜有一枚吻痕,我看见了,但是压住呼吸,手指在颤,我不知道为什么。
心慌间擡头,看见他静静地望着我,又慌忙低头。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木质调须后水的气味,闻起来熟悉,让人觉得很依恋,他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我颤了一下,吓了一跳:“干嘛?”
“错位了,邓清。”林州行这样叫我,垂着眼看我,说,“扣子。”
“哦。”我回过神,“不好意思。”
我重新帮他解开,再扣一次。
好不容易出了门,林州行开车,我坐在副驾,但车流缓慢,明明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但依然堵在路上。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灯时间很长,但绿灯时间太短,车辆堆积,卡住了下一个十字路口,于是一片混乱,半天不动,林州行熄灭发动机,摁下中控台的手刹。
我疑心是不是今天黄历不对,怎么这么倒霉,难道今天并不适合离婚?
外面虽然吵,但是车里很安静,安静地我觉得心慌,觉得不安,就好像临上战场想要脱逃的士兵一样,我突然想,要不然今天不去离婚了,明天……明天再去。
林州行看了看我,好像想缓和气氛一样,开口说:“要不要先演练一下?”
“演练什么。”
“结婚的时候不是问了你的意愿吗?离婚的时候也会问的,会问的问题更多。”林州行说,“工作人员会按流程先调解一下。”
“调解什么?”我声音紧绷绷地说,“不用调解,我们不都是……自愿的吗?”
“嗯。”
交警过来指挥,前面的车流缓慢动了一下,喇叭声响了一阵,非常吵,吵得我脑袋嗡嗡的响,烦的不行,烦到我突然想掉头回去,不去了。
不,不行……已经都这样了,已经都在路上了,没有停下的道理,于是我强打起精神问:“一般会问什么问题?”
“会分开问一些基本情况。”林州行好像特意去了解过似的,转过视线来望着我,“会问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结婚的,了解一下感情基础,最后问一下,感情是否破裂。”
“什么?”我皱了皱眉。
“感情是否破裂。”林州行强调重复了一遍,像缓缓展开地图露出匕首的刀柄一般,林州行平直地亮出他最终的目的,握着刀柄架上我的脖子,他安静地说,“你回答不了,邓清,我们的感情没有破裂,你还是爱我的。”
我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否认,我说:“谁告诉你我……”
但我并没有说下去,因为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林州行面前掩饰自己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轻轻吸了口气,调整了情绪说:“行,我承认,可那又怎么样?我想和你离婚,我想和你分开,本来也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
玛格丽特·米切尔在她的《飘》里面这样写:“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
我没有办法不去想,我没有办法不看着那些碎了又粘好的地方,就像自我印证的预言一样,预期决定了动机。
你说这个玻璃很坚固,我不相信,摔一个杯子上去,没有碎,扔一块石头上去,还是没有碎,砸上一锤,还是没有碎,那么就整块玻璃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碎了。
玻璃碎了,终于碎了,然后我会对你说,你看吧,我就说它并不坚固。
我曾经不是这种人,我曾经可以为了你不怕被伤害,但是我现在已经变了,我也不想,可是我也没办法了,我已经变成这种人了,我会无休无止的怀疑你折磨你,总有一天你会受不了的,不要告诉我你受得了!
见他要开口,我厉声打断,继续说了下去,我……我不相信你受得了,我也……我也不希望你受得了,所以我们……我们就把关系停留在最好的时候吧,起码我们不是因为互相折磨而分开,我们是因为相爱而分开的。
我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糟糕,我不想利用林州行的心疼和心软持久的心安理得的折磨他,所以我最好离他远点。
他还爱我,是因为过去,我还爱他,所以我该从他的未来消失。
林州行神色很平静,好像我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同时也轻轻点头,我似乎又说服了他。
“但是,”林州行突然开口说,“没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会碎,你的预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偷懒了。”
他直白地赤裸地负面地评价我:“邓清,你是一个喜欢投机取巧的人,你讨厌麻烦和复杂,你讨厌激进和争取,所以你宁愿放弃。”
“你太独了,你自我、固执,其实是任性的,胆小、不成熟,把聪明用在了退缩上,不愿意承担压力和痛苦,总之告诉自己要去选轻松的那条路、那个人。”
嗯,我坦然接受,我并不生气,我就是这样,怎么了?难道他要劝我改变自己,鼓起勇气,不要为了怕受伤就不去爱,不要放弃他吗?
人改变自己哪有这么简单,你林州行不是也承认自己改变不了,永远要把所有东西放在利益的天平上称一称吗?
“每个人都有缺点,我就是这样的,但我改变不了,所以我们分开,很合理吧?你得接受。”
“我接受你离开。”林州行说,“但是我会一直等下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林州行轻轻勾了下嘴角,堪称挑衅,“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得接受。”
为什么不行?我……我不知道,都要离婚了,我管得到他吗?可是……可是我不要他等我,这样不对……我说:“这样不对。”
“为什么不对?因为你放弃了所以我也必须放弃?”他笑了一声,“怎么这么霸道?”
“对,就是这么霸道,无可理喻。”然后我咬住下唇不说话,把头转到窗外,林州行却说,“但是我明白。”
我听不懂他明白了什么,难免惊讶,不得不把视线拨转回来,但林州行不看我,用掌心蹭着方向盘,好像在梳理思绪,慢慢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些话,在想你的想法,想了很久。”
邓清,我在想你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家庭和睦,成长顺利,一直以来也没有太多压力。这样的人要么像柳唯一样,要别人爱她,要的理直气壮,要么像我妈,一派纯粹天真,愿意付出愿意拯救。
但是你和她们都不一样,你很清醒很聪明,你觉得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所以你擅长提前选择提前放弃,你总是不选自己的心里最想要的,你总是选付出最少,损失最小,看起来最合适的那个。
是啊……我心想,不应该这样吗?
不是有那样一句话,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我一直牢记,我谨小慎微,是不想得意忘形,然后失去一切。
但不是所有东西都有价格,林州行温柔地说,是你教会我这一点,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爸爸妈妈对你的爱就没有代价,我的也没有。
“没有代价,”林州行轻轻来握我的手,低声说,“我的爱没办法很纯粹,但一定没有代价,你不用付出就能拥有,只要你点头就好了。”
我爱你是因为你独立又固执,我怕你也是因为你独立又固执,我都接受,我必须接受,一个人是不能被切开的。所以,如果你一直害怕某一面,就只能一直拒绝所有。
可是没有一劳永逸的感情关系,就算不是我,你以后再遇到任何人也是一样的,都需要去解决。
“清清,逃避是没有用的,所以你不如选我,因为可以让我来解决。”
“你……”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颤起来,问道,“你怎么解决?”
林州行想要开口,可是车流动了起来,绿灯也亮了,周围的喇叭全部催促起来,他不得不发动车子。
我们转过这个路口,拐进一条细窄的小路,沿路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树荫遮蔽下灰色的影子,地上画着停车的白条,车就停在影子当中,林州行解开安全带。
他俯身过来,手指轻轻触上我的侧脸,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也没有察觉自己情绪激动,不知道自己在厉声质问,颤抖着声音问他:“我自己都解决不了,你怎么解决?你凭什么说你可以解决?林州行,你太自信了!”
凭什么看透我,解析我,把我从心脏处剖开,残忍清晰地呈现每一个切面,让我直面自己的胆怯和难堪,扒开我所有外衣,拽出我瑟瑟发抖的灵魂,凭什么?!凭你聪明,凭你冷静,凭你爱我吗?可是你爱我还让我这么痛苦!
我不想痛苦下去了有错吗?可是为什么决定爱你的时候这么痛苦,决定不爱你的时候也这么痛苦,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只能是你,为什么决定了分开,也不能停止?
为什么就连我自己想要停止的时候,也不能停止!
我曾经很努力地想要忘掉林州行,好像也几乎快要成功了,在美国三年,我只认真地想起过他一次。
那是有一天晚上,已经想不起来是哪一天,是很普通的一天,不是周末,不是节日,也不是什么我们之间的纪念日,街上行人不多,更没有情侣,没有响起应景的歌曲,没有发生任何事。
没有契机,没有缘由。
但是我就是突然开始想他,非常非常想,想到发疯,想到想要立刻跳上飞机,飞到深圳找他,告诉他我回来了,你伤害过我没关系,我还是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爱你好多好多年,只想和你在一起。
求求你,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不能这样做,人是有自尊的,我不能这样做。
我就这样想着他,在街上漫无目的一圈一圈的走,我唾弃自己,我鄙视自己,但我最终没有上飞机,平静地回到了爸爸的医院,我战胜了自己,我觉得我是正确的。
所以我回到了深圳,我要和他分开,我觉得我是正确的。
可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为什么会感到不舍,为什么会觉得留恋,为什么无法再说出拒绝,为什么箭在弦上却想着逃跑,不是都已经想清楚了,决定好了,即使相爱也要分开,因为爱是不能战胜理性的。
……真的不能吗?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不应该很简单,很清楚吗?只是荷尔蒙的吸引,和时间上的投入罢了,可为什么它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不可撼动,简直像一种客观存在,像黑色的花岗岩一样,强悍地、无动于衷地伫立在那里。
拥有它是那样的令人沉重,放下它又让人感到空虚,可是它又是流动的,甜蜜的,被爱人拥住时无法自控的涌出幸福的温暖的感受,甚至会让人想哭,泪水盈满眼眶,我在他怀中颤抖啜泣,他轻轻揉着我的头发。
他抱住我,我不再痛苦。
答案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并不是因为我自信自己有多厉害,是因为我知道你想要我。”胸膛贴得那么紧,我感受到林州行静静的心跳声,“起码现在是,当下是。”
“不要再害怕未来的某一天花瓶碎掉,就让它碎掉,那又怎么样,我们都能承担!如果你今天愿意要我,现在愿意要我,那我就陪着你,好不好?然后明天早上起来,我再问你一次,然后明天的明天,每一个明天就是永远,这是你教我的。”
“但是我们以前……”
“过去只是过去,未来是新的明天,过去无法改变,未来无法确定,但今天是确定的,此刻是确定的,清清,放过自己,你要去拿自己真正想要的。”
“那……那你呢?”
“我愿意的,我愿意只生活在今天。”他说,“愿意承受这种不安,愿意永远生活在明天你是否会离开的疑问中,只要你今天还在我的身边。”
单个的座位空间挤下两个人还是窄小,林州行爬到副驾这边抱着我,就不得不弯曲着身体跪在座椅上,然后他艰难地、狼狈地从储物箱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我手里。
“这是我手里的百乐股份,分你49%,加上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全部都给你,哪天你讨厌我了,想走了,就跳上飞机直接消失,分居三年,自动离婚,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我止住眼泪,抹了抹脸,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是我51%。”
“我总得保证自己大股东的决策权啊……”林州行看了看我的表情,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咬了咬牙,痛苦地说,“51%……也行,等我回去我们一起改下文件。”
“不用了。”看他这个样子,我含着眼泪笑出声,我现在的样子可能丑极了,并不适合笑,但是我就是忽然想笑,看着他就想笑,我说,“我就要49%,不然我怕你晚上睡不着觉。”
林州行松了口气,但依然紧张,小心翼翼地盯着我,舌尖顶过那颗顽固的虎牙尖尖,他小声问:“那今天能不能不去离婚了?”
“嗯。”
“那明天呢?”
“明天再说。”
“好!那就明天再说。”掌心覆盖在潮湿的睫毛上,林州行让我闭上眼睛。
他轻轻吻我。
大概就是这样,我们没有去离婚,开车回去了,明天也没有去,明天的明天也没有去,有很多个明天过去了,都没有去,也许有一天会去,也许一直不会。
王瑶很高兴,觉得追了多年的言情剧有了HappyEnding,但是二姐说NO,二姐说这是开放式结局,年轻人,电视剧有最后一集,生活可没有,且看来日方长。
林州行说,来日方长又如何,只要努力又用心,就一定有好结局。
我说,你努力用心什么了?
我追的你。
胡扯!我说,我先表白的!
那……那起码是我,林州行想了一下,得意地说,是我,非要和你结婚。
可是结婚了又怎么样?我们还是耽误了许多时间,也曾经差一点就离开对方,直到现在,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确定,一辈子还有那么长。
也许有一天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变得讨厌,还是会分开,也许还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爱消失了,根本就没有了。
到那一天,就可以潇洒的走掉,林州行说他接受,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天的话。
也许还有一天,是林州行先不要我了,他会爱上一个更柔软平和的女孩子,如果那样他更开心,那么我也接受。
但也许又没有这么一天,我们在等待这一天的过程中彼此陪伴着,很多天,很多年,像等待戈多《等待戈多》(EnattendantGodot)是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一样,戈多是谁,戈多一定会来吗?
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
我能知道的永远只有当下和此刻,坦诚的面对自己的内心。
此刻,我只想要林州行。
这件事看起来就这么简单,我却磋磨了十年。
所以我现在变得更虚心了一些,开始承认爱情确实是很复杂的,区区三十岁,还是不要随便妄称自己搞懂了。
时间仍然是很神秘的,但是爱情也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