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世间事如同硬币的两面,很难说有什么绝对的好和不好,邓清觉得是林州行的冷淡性格造就了这种“逆来顺受”,也给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种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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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清断断续续地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旁敲侧击地希望林州行可以休假一周,或者两周,具体的原因说不清楚,只是用了一些天马行空的蹩脚理由。
比如下个月天气很好,又或者,你工作时间太久了,有一天下雨,邓清莫名其妙地对他说,你会不会伤口疼?
林州行说,不会,又不是风湿。
哦,邓清说,那好吧。
不一定非要是个细致的人才能发现这很反常,发现反常很容易,但是林州行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原因。
邓清是个照顾人层面很粗糙的人,只有在工作上才有并不迟钝的大脑,突然开始关心他身体和生活的可能性不大,他沉默地想了很久,直到涂亮亮吐槽说,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你老婆为什么。
他皱了皱眉,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为什么,你不明白,就去问她为什么,涂亮亮诧异道,这都要教?
林州行想了想,邓清很喜欢问他为什么,他习惯了回答,但非常生疏于发问,他喜欢自己得出结论,每次能猜中的时候,的确是一种隐秘的得意。
特别是面对邓清。
他希望自己是了解她的,这种了解是某种安全感的强烈来源。
总之就是五米的路不愿意走非要绕五十米的迷宫去走呗?涂亮亮总结道,神经病。
林州行难得反驳,说,每个人的相处方式不一样。
那确实,涂亮亮想起自己,说了一句,要是你和唯唯,那肯定一天都过不下去。
林州行冷笑一声,我第一天就会被她毒死。
“我要是你,第一天就把他毒死了,小清,老和这种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待一块,不瘆得慌吗?”柳唯太常拿这件事开玩笑,已经成为她们之间见怪不怪的一个梗,就算林老板本人在这里也没什么,她笑嘻嘻地照说不误。
邓清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过也会认真辩解一下,说道:“也还好,多数时候还是有默契的。”
“那这次呢?”
邓清轻轻叹了口气。
每当这个时候,柳唯女士的侠女之心就被激发,她虽生在江南但有塞北豪情,一时间忘了“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古训,当即拍桌子起身说:“我去找那个姓林的说。”
邓清赶紧伸手把她拽下来坐下,简短安抚道:“二姐,别。”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直说呢?”柳唯问道,“你怕他拒绝吗?”
邓清想了想,否认了:“不是。”
真实的理由说起来很荒谬,不像是一个会发生在夫妻之间的话题,真实的理由是——她不想干涉他,不想让他为了迁就而答应。
出于关心他的立场,在以林州行本人为出发点的事情上,很多时候邓清会很强硬,要求甚至用尽很多办法强求,让他去选那个“正确的选择”。
但是,出于她自己的立场,她几乎从来不要求他,她自认为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为自己不会为他人迁就,所以也不会要求他人迁就自己。
“不要用这种哲学方式讲情感问题行不行。”柳唯听得头疼,“小清,简单点。”
“……我不会撒娇。”
柳唯哈哈大笑。
“我教你一个句式,一通百通,就四个字。”
如果以他们正式的“和好”为时间节点,差不多刚刚过去一两个月,邓清还是没能找到她妈口中“和人过日子”的感觉。
她觉得这是因为他们的婚姻状况有点怪——没有恋爱过程,以一纸协议开始,然后被绑上战车,经历了一番常人难以体会的跌宕起伏之后又惨烈的决裂,销声匿迹分居三年,劳神耗力的和好,重新住在一起,然后上班、上班、上班。
问题一定就出在这里对不对?她隐约有点感觉,并且认真分析了一遍,然后确定——是的。
整个大学四年蹉跎错过,毕业后他们开始在一起,以她一直在给林老板打工的方式。
职位有可能变化了——员工、主管、副总、合伙人,但老板就是老板,没有人能跟自己的老板“过日子”。
感情里面总夹着合作,合作里面又夹着感情。
严格来讲,他们并没有纯粹的谈过恋爱。
邓清觉得他们应该做一点什么。
虽然也挂名百乐的副总,但实际上邓清的主要精力是在南海韵美,出现在总部的时候并不多,一天之中,他们往往也是在下班之后才见面。
会议不多的时候,林州行会自己去接妹妹,然后提前回家做晚餐。
林意珊下课之后会练小提琴,屋里响起反复锯木头的声音,幸好别墅区的邻居之间都隔得远,应该不会惹来投诉。
林州行推开门,弓弦擦过神经的声音骤然变大了,他隐秘地“嘶”了一声,在妹妹兴奋的询问中又迅速换了表情。
林意珊眼睛亮亮地问他:“我进步了吗?”
林州行说:“可能吧。”
妹妹撅起嘴:“你好敷衍。”
林州行想了想:“要不要给你换个老师?”
“不要!老师说要持之以恒才有效果。”
“嗯。”林州行笑了笑,很柔和地说,“同一首曲子练上二十天一定会不同的。”
但是同一个人,有时候即使探寻了十年,也未必一定能了解。
“最近有没有和嫂嫂聊过天?”
“有啊。”林意珊说,“嫂嫂问我什么时候放假,说要带我去度假。”
原来是这样。
然后他说:“你就不要去了。”
“为什么?”
林州行正色道:“放假还早,你要上学。”
“嘁。”小朋友鄙视口是心非的大人,“谁想当电灯泡啊!”
邓清下定决心直说的时机是在晚饭后,林州行靠在卧室床上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她猜他应该是在回邮件,在床边坐下,迟疑许久,才硬邦邦地盯着他说:“我们都休假两周,怎么样。”
林州行的视线安静地移了过来,好像并不惊讶,他的确已经猜到了,但这一次,他决定忍下自己惯常的炫耀,认真地问问她,他问:“为什么?”
邓清咬了咬下唇,想了想二姐教的“四字真言”,尝试着说出口:“我就是要。”
她这幅样子实在可爱,眸子里面水润润的,讲完了却倔强的绷紧嘴角,她太“完整”了,也太“懂事”了,情绪上很少需要他,林州行觉得自己的心房瞬间涨满了,立刻扔了电脑抱上来,笑着说:“好啊。”
就这么简单吗?这四个字真的有用啊……邓清有点晕晕的,忽然听见林州行在她耳边低声说:“是该度个蜜月的。”
“不是蜜月,就是度个假。”邓清平稳地纠正他,而林州行则重新打开电脑,把屏幕转向她询问,“阿尔萨斯有个酒庄,要不要去?或者……”他想了想说,“去瑞士吧,重新买一个雪场也就几千万。”
这些邓清都摇头,她又用二姐教的句式开头:“我就想去海边。”
林州行又笑了:“好啊。”
发现老板要定苏梅岛的机票和别墅酒店之后,王瑶是全公司上下最快乐的人,还有什么比顶头上司要消失两周更好的消息呢?
为此王瑶不惜“进献谗言”,偷偷摸摸地和邓清说:“姐,你一定要缠着他夜夜笙歌,最好连回邮件报告的时间都没有。”
“不带电脑。”邓清说,“我们这次说好了都不接任何工作。”
“对!”王瑶猛烈鼓掌,“非常好!”
论坛上最近有一个词叫做“松弛感”,大意是讲一种平稳状态,在旁人看来他们身上的松弛感都很强,一个出身优渥万事冷静,一个情绪稳定八方不动,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们是两个看起来很平和但活得根本不松弛的人。
就算是面对不擅长的事情,表面上也都看不出什么来,而是各自思考,用自己的方式,用力去解决。
他们共同的不擅长的这件事情,就是爱情。
听起来很离谱,两个人都有不少感情经历,但其实又是情理之中,因为在各自的感情经历之中,他们都是被动的那一方。
爱是一种本能,但经营爱情的能力不是,有的人更有天赋,有的人则差一些,不过不管怎么说,捷径是没有的,二十岁的时候没有用心思花精力在这上面,即使到了三十岁,也无法突然间无师自通。
他爱她的方式,像解一道数学难题那样毕生钻研,而她回应的方式,则是努力成为对弈的棋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对精神高度紧张的关系。
别墅位于一个僻静的山坡上,非常安静私密,借用地势,一侧向海,另一侧背山,视野开阔,室外的大露台是木屋顶的凉亭结构,典型的泰式风格,连着无边泳池,望出去就是私人海滩,听得见海浪起伏,内置的家具都是黑柚木的,沉静安稳又有质感,餐厅内藏着一个库存丰富的Minibar和酒柜,林州行轻车熟路地夹出两只碟形杯,调了两杯贝里尼。
杯口轻轻一碰,凛冽清脆,响在沉静的空气中。
这个地方,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开始的两三天,因为不知道做什么,也因为太久没这样待在一起,就没日没夜的做爱,饿了就叫客房服务,送到别墅来,随便吃两口,然后继续,从浴室到客厅,或者泳池,或者厨房。
到第四天她开始受不了了,他也有点受不了,站起来头有点晕,去冰箱里面找了两块巧克力,邓清赤着脚从身后走过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提议说,我们出去吧。
啊?林州行缓慢地回头说,外面吗?
你在想什么啊?!邓清红着脸推了他一下,解释说,就是走走。
哦,他含着巧克力笑起来,好啊。
两个人像刚毕业的大学生那样牵着手在沙滩上走,晚霞压下了诡异又令人惊叹的天际画,色彩绚丽,霸道地笼罩着靛蓝色的海面和纯净的沙滩,混着黄昏夜色,缓慢地侵蚀下来。
海风卷起邓清的长发,拍了她一脸,她郁闷的扒开,一双手从她脸侧拢过去,用手指做梳慢慢地整理好,然后嘴里咬着一个发圈,林州行站在她身后,帮她扎起来。
“你怎么还带了这个?”
“换衣服的时候顺手在你的化妆包里拿的。”
“怎么这么熟练?”
“珊珊。”
邓清忽然问:“你会不会常常觉得,我不太细心。”
秀眉拧着,她脸上的神情严肃,严肃到林州行觉得有点好笑,是很可爱的那种好笑,他弯了下嘴角,说:“当然了。”
在她提起那种惯常的气势回击之前,他又说:“那又怎么了。”
于是那股针锋相对的气势像潮水般褪去了,她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那如果我想多了解你一点,该怎么办。”
“你已经很了解我了。”
“不是那个意思!”
与一般情侣和夫妻不同,他们之间的沟通太抽象又太深入,读得懂想法,却很少交流具体的生活细节,会议上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却想不起来彼此的喜好和衣服颜色。
其实林州行知道邓清是什么意思,逗完了人也就说:“你可以直接问。”
“好。”邓清马上提议说,“那我们每个人讲一件小时候的事。”
“好幼稚。”他轻轻叹息,还是想躲,邓清厉声道,“林州行!你刚答应过!”
说完,她自己愣了一下,有点后悔,反思着——是女孩子的话,这个时候可以摇着老公的手说:“你就告诉我嘛!”
……对不对?
应该是吧,但是她还没学会。
好在林州行没有在意这个,只是无奈地点点头:“想听什么类型的。”
“丢脸的。”
他讲了一个初中打篮球摔碎半月板被外公骂了一周的故事,在家躺了两个月,林舒琴也认为他不该再参加这种激烈的碰撞运动,然后他的膝盖好了,果然不去打篮球,但是偷偷迷上机车我国规定85周岁以下无法考取摩托车驾驶证,此处请各位不要当真,被发现后又被骂了一周。
接着邓清讲了一个因为一直不会骑车高中才学骑自行车闹出的笑话,她有点走累了,就在一块礁石上坐下,林州行也停了下来,邓清说:“再讲一个。”
“嗯?”
“说大学时候的。”
“好吧。”
令人惊艳的晚霞已经渐渐消失,灰黄的暮色调低了天地之间所有景色和人物的明度,他的侧脸也更模糊、更柔和,邓清盯着林州行低垂下去的眉眼,微微地有些发怔。
只要涉及到百乐或者某些商业决策,林州行的强势无人能及,即便是她也动摇不了,去除工作层面,似乎只要她提了要求,通常他都会说好。
但林州行对她没有要求,也不试图改变她,不期望她更温柔,不期望她更细心,不管她穿什么衣服出门,和什么人见面,不干涉任何事,就算她怼他气他跟他针锋相对,他会反驳,也会被刺痛,说一些刻薄的话,但是从来不会说“你下次别这样了”。
也许世间事如同硬币的两面,很难说有什么绝对的好和不好,邓清觉得是林州行的冷淡性格造就了这种“逆来顺受”,也给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种微妙的平衡。
以前觉得他漠然但温和,后来觉得他尖锐且神经质,现在只觉得剥开了是柔软和害羞,她提过一次他哭的事情,问他“成年之后你是不是只为我和你妈妈哭过啊”——林州行一边说是一边压上来捂住她的嘴:“我承认,但是你以后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当然要说“不好”才有意思,但是林州行松开掌心,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求你。”
太震惊了,在那个瞬间邓清体会到罗海韵当初的爽点在哪了——能让林州行低头,和包养一个本就乖巧听话的男大学生,还真是不一样。
所以还是心软了,打算哄哄他,揉揉他的头发,像摸一只小狗崽一样拍拍。
“好,再也不提了。”
这还是带着一种滤镜,邓清看待人往往总是关注好的那个方面,也从来都用善意揣测动机,这是很好的。
他没有她脑海中理解和构想的那么好,林州行心知肚明,但是不打算自我揭穿。
他本来就不是很高尚,没必要这么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