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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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排演十分成功,埃洛伊斯在欢声笑语的人群里逆流而行,一路上有人向她递出名片,询问她的工期,还有一家报社想访问她,好出篇短文。
“诶,埃洛伊斯你去哪?尤维正在寻你问事…”经理也回过头去,遥遥地喊她。
埃洛伊斯维持着僵硬的淡定,一一应付过这些人,称在后台落下了东西,这才溜出餐厅去。
已经是黄昏时,天空暮色四合,唯有那一层薄薄的绯红飘在天上,夹在云层里。
横穿街道时有风刮起来,埃洛伊斯被吹的像一只灰色蛾子,她已经能闻到,空气里有股泥味。
今晚又要变天。
这段日子都是这样,在燥热气候之后,会有一场令人心醉缠绵的急雨,它才不管和不合时宜。
埃洛伊斯行至后台更衣室附近,这里没什么人。
夜间的剧目已经开演,演员和各种工人们都躲在幕布后边。
起翘的木质地板散发一股难闻味道,在埃洛伊斯的鞋子下生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她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指引,往娜莎的更衣间里走去,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渐渐靠近那格外安静,被丝绒布笼罩的小隔间。
埃洛伊斯驻足,双手垂下,她听见了一道脚步声,里面有人掀开帘子走出来,是小本杰明。
他有些出人意料的安静,面色苍白,脸颊上挂着两行透明泪珠,仿佛一条潮汐河流,从他似乎散了焦点的眼睛,蜿蜒至他那紧闭的唇线。
这位贵公子似乎受到了什么挫折,且一定与这更衣室的主人有关。
乔约翰垂着头迅速绕路走开,他看着有些无措,颓靡,好像一瞬间枯萎了一样。
埃洛伊斯心里一惊,掀开帘子,身影没入光线黯淡的更衣室。
娜莎还没有换掉最后一幕的戏服,她跌坐在地板上,枕着胳膊将整张脸伏在枕头里,不见低泣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埃洛伊斯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她目光四处寻觅,也并未从这屋里看出什么有用信息。
忽然,娜莎从沙发边直起身,她缓缓地站立,一点点将脸庞转过来,埃洛伊斯看清她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那是去芝加哥的火车票。
她坐下,摊开手,埃洛伊斯上前接过,娜莎的口吻有些麻木:
“乔约翰在他的生日那天向我表白,给我许下了一个美好的未来,一座芝加哥的剧院,他邀请我跟他私奔,去那里重新生活,重新开始演艺事业。”
“但看样子你拒绝了他。”埃洛伊斯坐下,在小圆几上倒了杯水,递给她润口。
娜莎的手指圈过那只水杯,指腹传递温热感,仿佛麻木的心脏也有了一些触觉。
“我告诉了他我的过去,他说他无所谓,但我依旧我拒绝了他……”
娜莎说道末尾声音渐渐不闻,她只感觉自己心里刺刺的发疼,好像有针扎一样。
她将这一切始末慢慢的告诉埃洛伊斯。
明明已经上过一次感情的当,知道人性是靠不住的,可她还是清醒的陷进去,一次又一次的欺骗自己,那只是对他的利用,不是动了感情。
她太过渺小,没有动感情的资本。
可真正在他说出私奔那个词汇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想赌上人生的冲动,直到几个小时之前。
“我穿着戏服在台上,好像这个世界的焦点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这出新戏会给我不一样的前途,我知道我不喜欢芝加哥。”
“我忽然对眼下的成就充满了眷恋,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不愿意为他而错过。”
“我是不是辜负他了,我这辈子是不是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了?”
“埃洛伊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埃洛伊斯的沉默有些漫长,这个拒绝对娜莎来说意义非凡,也就意味着她必须将接下来的一切精力都投入进舞台,用真正的努力让自己无可替代,才不会被群狼环伺吞噬。
而不是依靠任何人的保护。
埃洛伊斯张了张嘴。
“既然做好了决定,就不要再想了,反正,无论走哪条路,都不会简单。”
埃洛伊斯将报社想访问的事情告知娜莎。
闻言,娜莎忽然来,这家报社她从前婉拒过,当时因为害怕被尖锐的问题难为。
她起身从旁边粗糙的柚木抽屉里翻找,从满屉柔软的丝绸手套里,拿出她的行程簿,也就是一沓厚厚的纸页给埃洛伊斯看。
“让他们来,这周我有四场戏要演,还能挤出一点时间,从下周开始,就要去与尤维合作的另外两家大剧院演出,然后再是去别的州……”
未来一个月乃至今年圣诞,她每天都会特别的忙碌。
纸簿上密密麻麻记载着各家剧院的出演通告,这是她与尤维谈判的结果,相当于一份对赌协议。
如果在圣诞之前,她的名字能彻底走出纽约,为尤维创造出约定的价值,那么尤维就会将这家剧院的股份卖给她,作为利益绑定。
如果反之,那么她就只能继续拿那份远低于劳动成果的薪水,还要听从尤维的指派。
利用价值,可以使人的处境产生剧变。
“我想我能控制好这一切,等我得到那一切无可撼动的名利,或许生活会有所选择一些吧。”
“那当然了。”
…
半小时后,埃洛伊斯从后门走出剧院,她松了一口气,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落进肚子里。
此时她有种莫名的自在,但也再没有兴致去与人逢迎。
她打算在路边用小吃填饱肚子,再回店铺继续安排工作。
此时,天空已经完全昏暗,乌云密布,细雨舔舐大地,正给泛白的砖石印上抽象马赛克。
埃洛伊斯正提着裙边,冒雨走入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面包房外,她刚踏进门廊里。
身后,一辆马车驶来,在她身侧停下。
乔约翰掀开帘子,他擦了一把眼泪,嗓音沙哑地呼唤:
“埃洛伊斯!埃洛伊斯!等等,我想求你一件事!”
她扭过头,就见那小本杰明跌跌撞撞的下车,跑到面前,他深吸一口气,惆怅地问:
“娜莎,她应该告诉你…我和她之间发生什么了吧?”
小本杰明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模样,埃洛伊斯觉得今天这面包房她大概率是进不去了。
她冷漠的点点头。
“我知道,这些考虑远远不够周到,是我做的不够好,她拒绝我是对的。”
乔约翰希望,埃洛伊斯能替他表达他对娜莎的歉意。
他小心翼翼观察娜莎这位为数不多的朋友的脸色。
见埃洛伊斯满脸严肃,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他那浅薄的认识。
“我的意思是,如果以后娜莎出了什么事情,或者她有需要我的地方希望你一定告知我……”
他明显还不想死心。
埃洛伊斯闭了闭眼,她忽然叹气,打断乔约翰的话。
“你的天真可真是一种残忍,乔约翰。”
雨幕中,干净舒适的车轿里,一只手撩开车帘,温斯顿好奇地将目光投递出来,他的视线锁定。
门廊下,店铺里昏黄的煤气灯光芒柔和,埃洛伊斯的身影笔直,即使衣摆叫雨给淋湿了。
她似乎还是忍不下心,想给眼前这位迷茫的年轻人指点一二。
“你是家族的继承人,就算出走半生,只要哪天想回头,你的家族也会容纳你,可她却没有。”
“戏剧这行业的特殊性,一个演员的青春与容颜是她最宝贵的财富,哪怕浪费一天都会影响一生。”
“一段能有结果的感情,靠的不是互相牺牲,况且还是这种根本不对等的牺牲。”
乔约翰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忠告。
他的思绪翻涌,欲言又止。
原本他想说他足够坚定,可那些他以为能胜过一切的爱,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尤为苍白。
“我该怎么办?”他好似陷入一个僵局。
“无法战胜的东西实在太多,越逃避就越无路可走。”
埃洛伊斯停顿了一下,眸光闪烁,继续说道:
“你喜欢她,就得往她的选择范围里努力,解决阻碍,让彼此之间不必亏欠。”
“得到话语权,拥有无可替代的价值,直到你的感情被所有人当做律法一样尊重。”
埃洛伊斯反问乔约翰:
“让自己有所选择,你可以吗”
乔约翰起初沉默,又渐渐悟出什么,他擡头看向半空,面色平静下来,思索着朝雨里走去。
埃洛伊斯在原地看着乔约翰影子渐渐缩小,她叹气,预备拔腿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安静靠在路边的马车,走出来一个人。
温斯顿将直檐帽留在车座上,他叮嘱马车夫跟着乔约翰,不要让他去危险的地方,但也别打搅他。
车轮倾轧透明的薄水远去,温斯顿这才回过头,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与身后的埃洛伊斯四目相对。
埃洛伊斯眨了眨眼,她摘掉镜片,瞳孔里映着一具轮廓鲜明,十分好辨认的躯体。
他几乎融入黑暗,缓缓向前走来,到她面前,在几英尺外,步履停住。
“可以请你吃顿晚餐吗?”
他被盯的有些不自在,垂首随口编了个理由:“……感谢你能劝他。”
埃洛伊斯始终仰着头,她想透过心灵的窗户把对方看穿,又觉得这个说法还算合理。
“噢,去哪?我还有工作要忙,只有半个小时留给晚餐。”她故作为难。
到底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工作,温斯顿语塞一小会,迅速地分析,又擡手指向距离几步之外的小门头。
那显然是一家特别廉价的餐馆,看掉漆的门框就知道,内部环境一定不会有多优雅宜人,但那是最近的选择。
其实本来只怀着能远远窥视一眼的侥幸心理。
他懊悔自己无所准备,微微抿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