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更新◎
逼仄的小酒馆里没什么人,墙布斑驳,地板磨损,厚厚的实木桌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已经产生黝黑裂痕。
烛蜡融化后挂在生锈的烛台边,这里可供选择的座位并不多。
二人一前一后踏进这里,埃洛伊斯径直往角落里一处靠墙的边桌走。
她侧目,身旁那道人影稍稍越过她,前去拉开椅子,椅腿儿在地板上摩擦出动静。
埃洛伊斯顺势落座,温斯顿绕一圈坐到她的身侧,以同一个方向面朝墙壁。
光晕摇曳,潮湿的闷味里还混着食物焦香,他们与这里格格不入。
小酒馆的侍者穿着一件打过补丁的棉布衬衣与灰马甲,他很意外,在不适合出行的雨夜,会有一对靓装男女,踏足这种不上台面的小地方,约会会不会有些仓促。
埃洛伊斯根据侍者的推荐,点上一大盘烤蔬菜配腌渍橄榄,卡恰托雷鸡肉,以及一如既往的柠檬水。
温斯顿将菜谱一看,估摸店主应该是个意大利人,他面不改色,要了利口酒,以及一道鱼肉和她相同的配菜。
侍者走后,他往身旁看,目光落在埃洛伊斯身上,发觉她正单手托着腮,歪着头,手指顺着桌面的裂缝摩挲,沉默不语。
她的心情还沉溺在别处,直到鼻腔里传来一缕十分微弱,冷冽的馥郁味道,才仿佛回过神。
埃洛伊斯张了张嘴,捋顺今天遇到所有事情的逻辑,她扭头看向同样沉默,坐姿端正,盯着墙壁上那副油画发呆的男人。
她的目光在他穿着的外套上转了一圈。
这是当初康奈斯在纽约时为他定制的服装,埃洛伊斯几乎一瞬就认出来了,这种版型设计,用料习惯。
不得不说,康奈斯有两把刷子,这服饰的腰线与衣摆没有一处横平竖直。
这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他身上那股冷硬,机械般的刻板。
肤色偏冷,适合深色,但深色面料中透着光丝,有轻微的丝绸质感,弱化了面部以及身材上的棱角,肩部弧度放量稍宽,让肌肉有更宽裕的空间,更减少了拘谨。
她下意识地将眼睛往前挪半寸,目测康奈斯将平驳领的宽度减少了。
一件礼服,宽领会显得华丽而正式,太窄又显得稚嫩,这样不多不少。
而腰部,又以弧形侧襟紧紧控制着放量,仅容单粒扣约束,坐姿状态需要解开。
嗯,依旧是一具完美的衣架,哪个裁缝不希望,自己做的衣服能穿在这种色香味俱全的人身上。
埃洛伊斯结束了她漫长的女性凝视,又收回目光,侍者端来她的柠檬水与蔬菜,以及温斯顿点的利口酒。
她的注意力停留在那杯利口酒上一会。
没想到,这种甜味蒸馏酒受众人群竟然是面前这位。
“所以,你也知道小本杰明先生企图带着娜莎私奔”
埃洛伊斯低头抿柠檬水,她简短地问。
“刚知道,无论如何,我并不赞成这种方式,实在轻率。”他答。
温斯顿话音刚落,埃洛伊斯扔下手中的刀叉,她凝目直视他的侧脸。
“轻率而已吗是啊,无论怎么样,他还是世家公子,可她却没有退路。”
“从名誉上来说,只要娜莎与他缠上关系,那么她在戏剧上的努力都会被人磨灭。”
“这个世界厌恶女人,一句演的好不如嫁的好,就能将她的个人情感与爱恨钉在耻辱柱上。”
“如果她赌输了,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说,她是活该,痴心妄想走捷径。”
“自以为爱就能如此,难道仅仅是轻率吗?难道就一点没有因为,自身地位高过于她,所以肆无忌惮?”
到这里,埃洛伊斯忽然住口,强咽下什么。
她知道自己说的有点多,情绪失衡,这些话她不应该对默肯。
对于上位者来说,这不是非要共情的问题。
他听完却沉默地饮起利口酒,一动也没动那些食物。
“对不起。”
温斯顿其实从不喜欢饮酒,但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填充言语间的空白。
也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道歉。
为什么坐在这里听训斥。
为什么不想离开。
埃洛伊斯撇开脸。
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这位默肯先生并不是棉花,而是真正的资本,纯粹,极致。
他道的哪门子歉
正是这样模糊不清,没有来由的温驯态度,总让她情不自禁恍惚,忽略了他所代表的东西。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便是。
埃洛伊斯闭上嘴,她不愿承认自己仗着的是什么,为何如此胆大妄为。
这又不是他的错。
可她并不想收回自己的话。
各自沉默中,暴雨声愈发浓烈,侍者端着木盘上菜,古怪的氛围被打破,心照不宣的忽略过。
埃洛伊斯打算暂且搁置那些需要动脑筋的事,先填饱肚子,再说。
温斯顿脑子里还弥漫着她的话语,那么锋利。
让他不由地想到了自己做的那点事情,例如并不礼貌的背地调查,几次三番的等待与窥视,偷偷让人给她送伞。
他只得勉强镇定着,压抑着心虚。
自己确实有错。
可如果不那么做,就会像两条平行在纽约这寒冷城市中的线,若不人为篡改命运,恐怕昨日雪榈饭店的一眼,会是唯一一面。
她是什么好人吗?他很清楚,并不是。
可是,人总会想着触碰发炎的智齿。
抿这杯些劣质的甜酒,闻质朴的烟熏肉油脂味,不知何处天花板漏水,“滴答滴答”
在高档餐厅里,鲜少有这种味道。
那些宽阔而又冰冷的圆盘,被银器罩住,里面尽是些固然新鲜但令人毫无食欲的东西。
这里的粗糙餐盘里尽是挂满酱汁颤巍巍的肉,好似在满足大型掠食者一般。
他不打算开启阀门,让自己活的太开心,故而选择不动,闻闻就够。
液体见底,玻璃杯在桌面轻置,温斯顿从衣袋里取了钞票付账,给予侍者大笔小费。
他双眸因低度数酒精而散发出朦胧雾气,面颊稍微酡红,眨动眼皮,盯着她一点点风卷残云,将盘中肉拆吃入腹,好似时间定格。
眼看着半小时之期即将临门,温斯顿睫毛颤动,声线微沉,问道:
“开裁缝店的效益如何?”
这句问候有些突兀,混杂在这种氛围里,好像忽然将她拉回现实世界。
埃洛伊斯面前刚好空盘,她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叠了手帕擦干嘴唇,实话实说。
每周进货费,房租,订单款,人工薪资,最后总结利润,以及下一步商业规划。
从接受访问扩大讨论度,再到合作计划。
这些东西每周一盘点,记录在工作日志上,她下意识就能倒背如流。
“问这个,怎么有兴趣投资分红不过可惜,如今效益正在增长的阶段,我舍不得。”
埃洛伊斯回眸才发觉他面色上的不对头,貌似是有些微醺。
他撑开微阖的眼皮。
即使眼睛有些发晕,但本能还在,听过一遍,他心里当即盘算出来,发觉确实是门好生意,高回报率,风险适中,值得付出心血。
她是个素质极好的操盘手,数据次序清晰,进出十分了然,可见老练通达,只可惜,不在银行替那些老头上班。
闻者伤心。
好伤心。
“你的…户头开在哪里?”他郁闷地问。
埃洛伊斯双手抱臂,她往椅背上靠,饶有兴致欣赏。
那些酡红一点点扩大范围,爬上耳垂,延至脖颈……不过他依旧直直坐着,意识尚存条理。
她假作没看见,只说出一家小银行的名称。
温斯顿觉得脸有些发烫,思索了半晌,到底也没想起来纽约有这么个银行,有这么个竞争对手,他下意识捏了捏眉心想缓酒劲。
埃洛伊斯口吻又高深莫测起来,有种平淡的嘲讽:
“照理来说,与你到底有点一面之缘,应该支持默肯银行,可是,它不支持未婚女人开账户,那就只能抱歉,默肯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从耳朵钻进脑子里,开始有了回音。
温斯顿利用最后一丝清醒来思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这只不过是行内墨守成规的东西。
对他毫无影响,他也没想过要改动。
好吧,现在好像有影响了。
他沉吟着,那一丝余烬也消散,意识陷入梦魇前的幻境。
脑海中,好像闪过她的脸,这张脸的五官,鼻子,眼睛,柔软的头发,唇与利口酒一个颜色。
她在质问什么
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要对她产生好奇心,为什么要调查她不主动告知的事情,为什么不再次戳穿她。
那些声音,与耳畔的声音重合,交叠,好像就是她此刻说的。
他喉咙里发出了什么哼声,目光涣散,脑子里那条理智的准绳,正轻轻摇晃。
“什么对不起……我很抱歉。”
在埃洛伊斯看来,他显然已经开始失去思维能力,讲话失去条理,那苦苦维持的仪态也渐渐崩溃。
慢慢弓着背,手肘杵在桌面,掌心撑着额头,双眼紧闭。
“对不起,埃洛伊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
他彻底失去意识,答非所问,胡乱喃喃。
“……我只想,看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