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的艾文大学秋意很浓,落在地上的落叶来不及清理堆了薄薄一层。
白年穿了一身薄款风衣,走路带风地行走坐在校园内。
地上的枯叶被他踩得吱吖作响,因为是上课时间,校园里没太多学生在走。
白年径直往教学楼走去,上楼梯时他边拿起手机拨电话。
电话声响了两声就接通,他才刚走到一楼。
“王院长,您这会儿还在办公室吗?”白年边走边问道。
那边似乎对于接到这个电话有些惊讶:“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白年道:“我这会儿到学校来了,想着好久没见了,来拜访一下。”
那边对于这么有礼貌的白年,更是惊得连声问道:“白年吗?”白年:“对,是我。”
白年说道,“我马上到你办公室门口了。”
王院长有些怀疑地拿下手机,盯着来电显示反复看了好多遍,在确认确实是白年打来的电话后,他有些纳闷。
白年三年前被安排到艾文大学任教,完全就是个刺头。
对方非常不好,完全没有正常人的社交礼仪,甚至可以说是目中无人,也完全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王院长知道白年曾经因为触犯了特殊管理法,私自入侵了哨兵的精神海,导致进入黑渊的哨兵精神出问题,彻底迷失无法出来。
他过去也知道白年,对方是个为数不多的资深精神唤醒师。
因为长相气质的原因,甚至经常作为代表上过杂志封面。
王院长十分关注精神科学类的杂志,过去也看过不少媒体用大篇幅的内容夸赞他们口中的天才白年。
对方十四岁就上了大学,二十岁就作为研究员进入哨塔工作。
王院长也惜才惋惜过,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企图把这个走弯路的人给拉回正路上。
奈何对方并不领情,仍旧我行我素目中无人。
王院长在对方主动离职后,曾经向哨塔报备过,他作为一个在精神科类教书育人三十年的老教授,十分负责任地告诉别人——他仍旧怀疑白年有反社会倾向。
他并没有为自己犯过的错而自省过。
哨塔给予的回信十分官方——感谢您的反馈,我们会时时关注他的动态。
就跟几年前把白年放到他们学院来教书时一样官方——他虽然犯错,但专业能力过硬,不可浪费,所以需要把他安排来学院教书,当做悔过。
王院长为此苦恼了好几天,甚至还特意找在哨塔工作的好友打探了一下白年的家庭背景。
好友表示并不知情。
王院长就满面愁容地翻起了过期杂志。
白年“叩叩”的敲门声唤回了王院长发散的思绪。
他正想着,一个被媒体多次报道过的天才,为什么没有家庭信息?“王院长。”
白年在沉着嗓子开口。
王院长清了清嗓子:“请进。”
白年推开门大刀阔斧地走了进来,他一句废话没有的直接问道:“您十五年前写过一篇“艾文与向导哨兵起源”的论文。”
王院长对于对方,推门就是这样的话有些愣:“什么?”白年走到王院长身前,面色平静:“后来几年陆陆续续又针对过艾文本人、艾文大学的建立与发展、里尔市精神病院消亡,这几个话题,进行过深入的研究。”
王院长实在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白年竟然会记得他曾经做过的这几个课题。
“怎么了?”王院长快六十岁,身材保持的还不错,虽然为人有些古板,但是个自律又严谨的研究派。
白年站在王院长的办公桌前,淡淡地开口解释道:“我最近对这方面的资料很感兴趣。
你的这些论文跟课题我看了,有些事情没弄明白。”
王院长以为白年要跟他进行学术研究,看白年的眼神都有欣慰起来,他觉得自己把一个迷途的年轻人拉回正轨上了。
王院长喝了口水,擡手往旁边沙发上指了下:“坐。”
白年瞥了一眼沙发,他擡起手腕看了下手表:“坐就不坐了,还有人在图书馆等我。”
王院长点了下头,就问道:“你什么地方不明白?”白年说:“跟艾文艾博士相关的信息,您给我提供一下,她的家庭成员以及经历。”
王院长说:“我们的图书馆内,好像有她的个人传记,你对她感兴趣的话,完全可以去看看。”
白年摇头:“我觉得那些信息并不准确,了解得可能没有您多。”
王院长疑惑。
白年说:“传记上写艾文卒于2251年,因为长期的劳累而患病去世。”
王院长听闻这里砸吧砸吧了两下嘴,突然有些兴奋起来:“你也发现这有些不对是吗,但是平常没人关注这些问题,人们向来都关注她学术领域的研究。”
白年挑了下眉。
王院长立刻接嘴说道:“我发现这个事情,还是因为甚至2251当年,在他离世的前三天,她都曾经向艾文精神病院发回过一份十分具有参考意义的研究报告。”
王院长分析道,“一个因为劳累身患重病的患者,是怎么做到在离世前三天,还能分析并撰写出一份详细的报告的。”
白年引导着提问:“难道不能是她的助手带写的吗?”王院长说:“当然这个事情还存疑,没有人亲眼看到过,所以这些都是些小道消息。”
王院长又砸了下嘴:“还有小道消息说,她是在去屋巢镇的路上遭遇了不测。”
白年挑眉。
王院长说起自己的分析来,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曾经有个小姨,也在里尔市精神病院工作,你知道吗?”白年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这条讯息,他不动声色地翘了下嘴角:“严蕊对吧?对方跟艾文同一年离世,具体时间倒是未知。”
王院长说道:“对,这个小姨曾经在屋巢镇做过医生,后来转到了里尔市精神病院。
我当时写报告的时候,有去拜访过一些老人,有人告诉我说她二人是因为同一个事故而离世的。”
白年眼珠注视着王院长,他瞳孔颜色偏淡,看人的时候轻飘飘,像是在注视着你,又像是在注视着远方的云。
白年问:“那有没有小道消息说,她二人是因为什么小道消息而离世的?”王院长摇头:“我们这些只能看历史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历史知道的这么清楚。”
王院长叹完,好奇起来,“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艾文这个人了?”白年说道:“我只是奇怪,里尔市精神病院从鼎盛时期,彻底衰败,到演变成现在的艾文大学,期间这么久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曾经被当做精神病患,被关起来、被喂药的向导跟哨兵被放出来后又是什么心情。”
王院长疑惑:“这跟艾文有什么关系?”白年心里想的是——只是想用艾文来判断一下迟等的记忆是真实经历过的,还是杜撰的而已。
嘴上说道:“我想艾文在里尔市精神病院应该很受病患的爱戴吧,毕竟所有人都说他们有病,但只有艾文承认他们正常,那么2251年艾文离世后,这些人会不会感觉很失落很痛苦?”王院长说:“哨塔建立后,他们承认了这些‘患者’正常,所有人都回归了社会,精神病院自然就衰败下去了。”
白年好奇:“那么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媒体报道这些出院的患者的后续情况?甚至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患者的家属及后代。”
研究过里尔市精神病院情况的王院长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要干什么,白年?”白年扯着嘴角笑了下,竟然显得有些地痞无赖感:“我无聊咯,院长,找点事做。”
王院长几乎在瞬间就理解了白年的意思,他是在怀疑这批后来被承认是正常人的“患者”几乎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他怀疑里尔市精神病院曾经遭遇过一场大的屠杀,这个怀疑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而且那段时间,刚好是哨塔创立,开始在建立新的机构、新的秩序的时候。
虽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半个世纪之长,但这仍旧是不小的指控。
王院长对这个他年轻时也曾有过怀疑的话题,完全不想多做讨论,他顿了顿后才说道:“我前段时间翻过你上的杂志,大多都是你写过的研究课题。
还有些是夸你聪明不拘小节的,很少有提及你的家长、监护人之类的报道。”
王院长是个聪明人,他分析道:“一个正常的家庭,养出了一个聪明的小孩,他们应该会很热衷于宣扬他们优秀的育儿手段。
媒体应该也十分热衷于去采访能够培养去优秀下一代的家庭,企图让大众复制教育方法,养出无数个优秀的下一代。”
白年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他甚至探过头去看了眼王院长桌上的日历,日历上写着十一月十三日,再往后翻上几天,会是里尔市一个十分著名的阖家快乐的节日。
那一天,里尔市市民会拥有一个不被工作跟学习打扰的休息日。
白年伸出手指往后翻了翻日历:“我都在院长手下工作三年了,您这回儿才想着要了解我吗?”王院长顿了顿,之前也企图了解过,但是查不到信息,想着白年可能背景不小,不然不可能犯了那么大的错误,竟然没被羁押坐牢,还来艾文大学教书。
——艾文大学是什么劳改机构吗,什么人都能来当老师教书?!他快六十岁了,没有年轻时候的钻研精神,大多时间都得过且过。
在白年做的不好的方面严肃地说白年几句已经算是负责任了。
更何况白年桀骜又目中无人得厉害,他没那个心思去关心他。
还是他从学校离职后,王院长一点社会责任心涌上心头,才找哨塔报备了这件事。
王院长不语。
白年伸手戳了戳十一月十八日这个日期:“这个举家欢庆的好日子,我需要去黑塔探望被关了二十二年的,我的亲生父亲。”
白年说:“一年一次的亲子时光,都是这个时间。”
院长诧异:“从未听说,你的父亲是个哨兵?”白年笑了下:“对,他亲手杀了我的母亲。
然后被关进了这里。”
王院长愣了愣。
白年神色莫名地笑了下,他的表情完全算不上提起了难过往事的伤心,神色甚至轻松带笑:“这就是为什么,没有媒体采访我的双亲。”
王院长仍旧诧异地看着白年,见对方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奇怪的笑容,心里补充道——这也是为什么,你成为了一个反社会。
白年冲王院长眨了眨眼睛,在临走前说了句:“院长如果得到了什么有关于艾文跟里尔市精神病院,那些患者的消息,及时通知我。”
他慢条斯理补充,“我非常感兴趣。”
白年从院长办公室离开后,径直往学校图书馆走去。
二楼一个偏僻的自习桌前,迟等沿窗坐着,低垂着眼睛十分认真地阅读。
几乎在白年视线滑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白年回来,他立刻擡起眼睛,对着白年挥动自己手上的书本。
他兴奋地像是一只见到主人回家的小狗。
白年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坐下:“根据王院长说的,小道消息传2251年你姨外祖母跟你妈在同一场事故中同时离世。”
迟等闷着嗓子笑了声,他小声如同说秘密般在白年身旁耳语:“我告诉过您啦,我杀了她们两个,您又不信。”
白年蹙眉看他:“你说你姨外祖母对你很好,她救你出去,给了你两年快乐的童年。”
迟等把自己的脸贴在粗糙地书页上,他擡起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白年,有些无辜地说:“因为我脑子里关着一只野兽嘛。”
白年啧了一声。
迟等笑道:“白老师放心,我会把野兽关好,不让他伤害您的。”
白年的家庭成员构成,在里尔市其实算不上多特殊。
他的母亲是位普通人,父亲是位哨兵。
白年长到十岁,家庭算是和睦,母亲是哨塔的研究员,父亲是一位地质勘察人员。
一家三口住在他现在住的老式房子内,院内养得杜鹃花还是二十多年前他妈亲手栽下的。
他的母亲亲手挑选了新培育的杜鹃品种,能让他们家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鲜艳的色彩。
白年的记性相对而言算是不错,但儿童的记忆是不包括理解成分的,可能他的家庭中确实有少儿时期他忽视的细枝末节。
他才能在二十年后,再回想也只觉得自己家庭跟其他家庭没什么不同。
一个普通的女性嫁给了一位做地质勘察的哨兵。
哨兵需要经常出差,出差带来的后果可能是精神稳定类药物的供给不足。
经常缺少稳定精神类药物的哨兵,在某一天精神暴动、彻底崩溃后带来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
伤害人的哨兵被关进了黑塔,而女人则被送进了墓地。
这算不上是多复杂的案件。
白年三十二年的记忆中,发生过好几起雷同的案件。
这几年倒没有了。
虽然哨塔的新闻部每天都在推送人人平等的这一准则,但事实上哨兵的社会地位一直在随年降低。
从现在逐年赠大的向导哨兵的比例、采样调查的二者受最高教育的程度、以及民政局新婚夫妻属性登记,都在显示哨兵正在减少,在不被接纳。
白年曾偶尔看过一条数据,上面写着里尔市去年一整年登记结婚的哨兵数量甚至没有超过一千个。
而去年年底统计的里尔市长住人口为一千七百多万人。
今年中旬哨塔出台的精神稳定类药物管理新规,更是让这群或多或少都已经药物成瘾的哨兵想要去各个哨塔门口静坐。
他们当然不可能真的去静坐,一个稍微被判断有些危害倾向的哨兵都会被带到治疗组进行全套精神检查。
哨兵又或多或少都沾有一些药物成瘾,被检查发现后会被带去强制戒瘾。
那几乎是生不如死的体验。
白年小的时候好像有些孤僻,开口说话也较寻常小孩要晚些。
他妈还因次焦虑过他发育迟缓、有自闭症或者是个哑巴。
他会默不作声地坐在家里地毯上摆弄些奇怪的玩具,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会为来自家拜访的人所动。
白年是不太记得自己作为小孩时,想的到底是些什么。
后来双亲死的死进黑塔的进黑塔,他被母亲家人养大。
因为一点天赋,以及实在不想跟老人住在一起太长时间,他十四随就考上了大学,住进学校宿舍,十六岁之后就自己一个人搬到了现在的房子里。
他的父亲头几年被关进黑塔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白年十六岁之后每年十一月份都要去探望一次。
头几年,对方都认不清他是谁。
这几年稍微好了些,他会跟白年两个人沉默地坐在探监室冰凉的长椅上。
白年是不太爱说话的,也懒得用一些治疗手段去询问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发疯杀了自己的妻子。
——因为精神失控,无法自控。
当然是这个原因,不然还他妈能因为是什么原因。
他还能听到些什么特殊到能让他眼前一亮的原因吗?所有哨兵的最终归宿都是精神失控。
通常情况下,一年一度的半个小时探望完成,白年会整整衣服,礼貌地跟这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道别。
“再见,明年这个时候再来看您。”
白年在这些古怪的时候,会显出一些讽刺的礼貌来。
男人总是临到最后一刻,随意问起些看似关心的话:“你外婆还好吗?”白年听见外婆这个称呼,总没忍住脸上带上讥讽:“放心,仍旧恨死您了。
连带着恨死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哨兵。”
白年礼貌又文质彬彬地从探监室走出来。
今年的十一月十八日,白年还是准备独自驾车去往几十公里外的黑塔,探望他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