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年已经四年多,没进过主哨塔的大门。
里面的格局倒没什么大变化,他老师贺晴女士的秘书也还是原来那一个。
对方身着正装,站在百年身旁引路,脾气特别好地跟白年话起了家常:“几年没来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白年点了下头。
对方又说:“她一直都特别忙,本来今天中午有个活动要参加的,特意往后推了一段时间。”
白年跟着秘书走进电梯内,他应了声:“嗯,知道老师忙。
前几天诞生日在电视上看见她跟市长讲话了。”
秘书微笑地回道:“诞生日的固定流程嘛。”
一路上秘书都态度温和地跟白年聊着天,白年应的略有些敷衍,他在自己的脑子里迅速地反复确认自己这几天所做的准备工作。
白年受贺晴言传身教多年,虽然乍看来两人待人处事上天差地别,但骨子对很多人跟事情都近乎漠视的不在乎。
白年过去非常尊敬贺晴,所以总会忽视很多相处上的细节。
成年后搬回自己的的家中,他的专注力又一直放在研究学习中。
直到几年前他被指控上了特殊法庭,离开了他的专业领域,他才能够闲下来观察下自己周围的变化。
他过去只是以为贺晴个人不喜欢哨兵这个群体,但是这并不会影响她的任何决策。
可是后来白年发现好像并不是这样,自从贺晴当上了主哨塔的主事,且直接参与进了执政的事情之后,所颁布的政策都显得对哨兵非常不友好。
白年一直觉得贺晴不会因为自己的私人感情而影响判断力,但是现在从白年现有的信息来判断,贺晴很显然就是在打压哨兵的生存空间。
“到了。”
身旁的秘书微笑地提醒了一声。
白年已经跟着秘书走到了大门边,他眉头微蹙,神情严肃。
白年甚至开始怀疑起来,五年前哨塔上层驳回他的方案,说危险性过大,可能只是不想让哨兵拥有能够无害稳定情绪的办法。
白年因为想到这种可能背脊微微冒出了一两分的凉意。
贺晴从小教育他的是平等、尊重,鲜少在他面前传递厌恶、仇恨的价值观。
白年对贺晴的尊重钦佩,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贺晴在他面前所表现出的智慧跟理性。
秘书站在白年身前轻轻地叩了三下门,而后站立着静静地等待里面的回音。
片刻后,里面传出一个算是慈祥温和的嗓音:“进来吧。”
白年闻声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秘书轻轻地拧着门把手缓慢地推开门。
白年沉默地站在秘书身后,他心里想着——难道是因为自己在调查五年的事情被发现了,想要阻止,而后带走了迟等?白年拧着眉头微微摇了下脑袋,面前的大门被彻底打开,屋内人站在桌边,似乎正在给自己桌上摆放着的绿植浇水。
她看起来非常轻松,不不像是个可能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的大忙人。
可能接下来的一场活动算不上特别正式的场合,也应该没有媒体的关注,所以她衣着还算轻便日常,精致的白发盘在脑后,开门动静传来后,她还在细心摆弄自己的绿植。
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她妆容精致,但仍旧掩盖不住脸上的细纹跟衰老的痕迹。
白年站在门口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毕竟已经七十多岁了。
“来了。”
贺晴脸色温和,不像见许久未见的人,好像白年才从她屋内转身出去又回来了。
“老师。”
白年礼貌地喊道。
贺晴朝他招了招手,往办公室沙发上指了指:“别站着了,坐着吧。”
白年听话地擡步走到了沙发处,随后坐下了。
秘书在茶柜前隐形人似地泡茶,一时间屋内安静的只听见水流滴落的声音。
仍在做园丁的贺晴头也不回地跟白年闲聊起来:“最近去看过你父亲了吗?”白年礼貌应道:“前几天刚去了。”
秘书端着茶杯托盘无声地走到了白年身前,他拿起托盘上的茶杯轻巧地方在了白年面前的茶几上,再无声示意了下白年用茶,最后直起身子缓慢地从房子里退了出来,关好了门。
贺晴在秘书走后,才放下了自己的小喷壶,她走到白年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身体还好吗?”贺晴和气地问道。
白年回想了下自己父亲的状态,非常诚恳地回答说:“我觉得算不上太好。”
贺晴点了点头,她伸手拿起秘书泡的茶,语气轻松地说道:“小沈泡得茶一直不错。”
白年食指交叉放在大腿上,他跟贺晴不同的点就在于他非常不善于聊这种毫无意义的场面话,他理了理情绪,恢复了自己的冷静。
“您的人好像把我的人给带走了,我想我需要带他回去。”
白年语气冷硬,不像是见尊敬长辈的样子,甚至都不像是要跟人谈判的模样。
贺晴闻言竟然笑出了一声,她完全没有被冒犯到,脸上甚至带上了些觉得白年可笑的神情。
白年沉默。
贺晴温和地开口说道,像是在安抚一个胡闹的小孩:“白年,他是个人,不是个什么东西,更不是你的东西。”
白年的脸色情绪丝毫没被影响,他视线转了转,盯着贺晴看了片刻,离得近了后能够发现,对方精致妆容下显得有些疲态的双眼。
白年想着贺晴毕竟年纪真的大了,他脸上表情平静,陈述事实地说道:“老师,您让他来说,他也会觉他自己是属于我的东西。”
贺晴摇了摇头,骂小孩般的语气:“胡闹。”
白年的视线往回收,他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正想开口。
贺晴语气微微加重说道:“他触犯了安全条例,在公共场合伤人。
我们哨塔不可能放任这么危险的哨兵离开。”
白年想了想,也加重语气,颇有些不敬地开口说道:“老师,你我之间就不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您并不喜欢哨兵。”
贺晴盯着白年看了片刻,失笑:“他伤人,跟我喜不喜欢哨兵又有什么关系?”白年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他让自己的身体找到轻松的姿态,好让自己接下来的话听起来也十分轻松:“我前段时间去看过我的父亲,他跟我说,母亲曾经手中有一份研究,研究中完整地分析了精神结合法。
并且据我所知,她甚至已经在我的父亲身上实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她出事。”
白年说,“可是,为什么哨塔到创立至今半个世纪多的时间,一整个机构的研究人员都无法研究出正常稳定哨兵精神的方法。”
白年顿了顿后,才继续缓慢地说道,“老师,我猜这意味着,不仅是您不喜欢哨兵,是整个哨塔从创建初期就不欢迎哨兵。”
贺晴没有搭腔,她脸上表情仍旧温和。
白年说着愈发轻松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游刃有余,不再是刚进来时的警惕状态。
“迟等刚从黑渊出来的时候,68号哨塔的人可能没来得及向上报备,也可能是报备了你们这边的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毕竟黑渊吗,能从里面上来的不是精神失控了,就是快要精神失控了。”
白年缓缓地开口道。
贺晴脸上竟然带着些兴趣盎然,她像是听见一个她感兴趣的故事一般盯着白年。
“后来可能是我弄的动静有些大了,我让聂平去查过之前从我手中下黑渊没出来的哨兵家人的信息,又去走访询问过当时的一批工作人员。”
白年一边思索一边开口说道,随着他自己缓慢地开口,他的思路也逐渐清醒了起来,“您的人之前去过我家中,您调取查看了我家的监控,发现这个哨兵并不是简单的从黑渊上来即将失控的哨兵,所以您派人带走了他。”
白年脸上挂上了清浅的笑意:“当然,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伤人那就更好了,那样他被带走的理由就更加充分了。”
贺晴轻轻地拍了两下手,脸上仍旧带着听故事般的兴趣。
“你对自己这么有自信,也不可以说不是好事。
但我想你可能一直顺风顺水惯了,才会养成这种没法接受自己可能犯错的性格。”
贺晴温和地看着白年,脸上带着些不赞同,“你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错误负过责任,还是我太惯着你了。”
白年眼内闪过一丝烦躁,他确实因为贺晴的关系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甚至也免于受罚,按照正常的流程来讲,他可能现在还在因为入侵哨兵的精神海而服刑。
贺晴很清楚地看到白年一闪而过的负面情绪,她叹了一口气,长辈姿态十足地说道:“白年,不要胡闹了。
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白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他在成年后的很长时间内,都再没有在跟人交流中处于这么被动的状态下,主导权完全在贺晴身上。
白年在试图让控制权会到自己手上,他在任何场景下都不喜欢被动。
贺晴却十分干脆利落地擡手看了眼表,而后直接道:“我的时间有限,非常长的时间没看见你了,才想着抽空见你一面的。
艾文大学的工作,我希望你重新回去好好工作,我希望你能弄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幸运,可以为所欲为,还有人给你兜底。”
白年当然简单就理解了对方这种逐客令,他不做反应,手指在沙发扶手是哪个摩挲了两下,故作轻松地开口道:“我很好奇,哨塔从建立初期到现在所有的领导层,他们所有人的女儿都像您一样被哨兵杀死了,才会认同您的一系列决策?”贺晴的脸色变了变,不再是一直温和的模样,她脸上带着轻微的怒容,看向白年:“白年,你说话注意你的措辞。”
白年坐直身子,身体微微前倾:“如果您看过我房子内监控的话,也应该知道迟等在黑渊呆了可能七八十年的时间,他或许现在的真实年龄比您还要大。”
白年顿了顿,继续道,“你们哨塔可能在最开始建立之初,就拿他做过人体实验。”
贺晴的眉头皱了起来。
白年说着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些什么,他直接开口说道:“最开始第一道黑渊之门诞生是什么时候?他凭什么能在黑渊中生存这么长时间?”白年突然回忆起了自己给大一新生上课时的内容,哨兵跟向导的诞生源自于人类精神强度的增加,而控制人类精神的器官是大脑。
大脑的开发让人类似乎向前进步了,那大脑的过渡开发又会怎么样?只需要百分之十的大脑开发程度,就能够让人类处理各种复杂的情绪及精神状况,那百分之五十甚至百分之百呢?白年记得在迟等的精神图景内,当时那个才五六岁大的迟等就被他的母亲进行过强制的大脑开发。
他之后被当时那批哨塔的人带走后,又会经历什么?迟等说过“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么他有没有可能因为大脑的过渡开发,身体无法承受极限,而创造出了无法被别人找到扭曲的空间,让自己躲在里面?白年神思清明,觉得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毕竟所有进入过黑渊的哨兵,出来之后大多精神十分不稳定,思维混乱。
可是迟等出来后虽然很疯,但是他思维清晰,精神海状态糟糕的像是战后的废墟,竟然还能正常跟人沟通。
白年对待未知且感兴趣的事物非常有探索欲,连看向贺晴的目光都亮了起来,说话语气也开始强硬了起来,他试图捡回自己话语中的主导权:“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贺晴因为他这种冒犯,板起脸皱起眉来:“注意你的说话方式,白年。”
贺晴说道:“他不是你小时候玩的玩具。”
她虽然语气严厉起来,但说话语速仍旧缓慢,“就算是你的玩具,可是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些解谜玩具吗?你没日没夜的研究它们,等谜底解出来后它们就变成了废品,被你弃之如敝履。”
白年因为一些轻微的兴奋,精神十分放松,闻言嗤笑出了一声:“您这个时候跟我装您的人文精神,您觉得像话吗?觉得他会被我当成玩具扔掉,可是他在这哨塔,也不过要么被关起来当成不可控的研究品,要么被关进黑塔一声,或者直接被判处死刑。”
白年笑了一声,对此非常有自信,“相比之下,他可能更加想要当我的玩具,老师。”
贺晴沉默地看了白年一会儿,这孩子几乎在她身边养大,她从小就教他尊重、礼貌、善良、诚实,几乎把一个长辈希望小辈拥有的所有品性都教育给了他。
而且她为了给白年立榜样,向来在白年面前都以身作则,白年也确实非常尊敬她,她很少见白年在他面前这副忤逆不羁的样子。
贺晴甚至十分古怪地开始基因论了起来,她觉得白年身体里流着的来自他那个杀人犯父亲的血液,让她尽心养育出来的孩子,从骨子里仍旧带着野兽般卑劣的基因。
白年说:“把他给我,只有我才能够让他听话。”
贺晴脸上表情变淡,她神情冷淡,没表情地说出一句:“白年,你是个向导。”
她说,“你怎么跟你的母亲一样,都对哨兵感兴趣?”白年思索了片刻,刚想说话。
贺晴直接打断了他:“你别忘了,对哨兵感兴趣的下场,可能跟你的母亲一样。”
白年等贺晴说完了后,才继续自己刚刚没说出口的话:“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天性使然。
向导跟哨兵天生就相互吸引,是你们一直在遏制这种自然演变出来的天性。”
贺晴闻言冷着脸斥道:“什么天性,你也觉得你自己是动物吗?是路边随时发情的野狗?”白年从来没听过贺晴用这种低俗的词语,闻言愣了下,而后微微眯了下眼睛。
贺晴冷着脸继续说道:“时间不早了,让小沈带你离开。”
她说完又认真看了白年一眼,叹了口气说道,“白年,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能够克制自己。”
白年微微直起身子,想要说话。
贺晴擡手打断白年的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是我女儿的孩子,我不可能看着你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白年神情冷静异常,他眼珠盯着贺晴缓慢站起的姿势:“我小时候,母亲告诉我说做什么事情都要坚持,她说这是您教导她的。
她做任何事情,咬着牙也要坚持到最后。”
贺晴因为想到自己已经离世的女儿,面上带上了些轻微的怅然。
白年仍旧稳稳地坐在沙发上:“您让我离开后,我会直接去联系媒体,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媒体。”
白年眼睛里嘴角微微翘起,“你知道,现在的媒体就是疯狗,他们非常喜欢这样的消息。”
贺晴猛地扭头看向白年,她怒斥道:“你无法无天起来了!”白年稳稳地坐着:“当然,您可以把我带走,关上一段时间。
不过我已经跟我之前认识的所有媒体都打过电话也发过邮件,请他们今天下午一点半到我家来,我对于五年前的哨兵事件,有非常多的细节想要向他们交代。”
白年说着乐了下,“重磅信息,先到先得。”
贺晴一巴掌打在了沙发靠背上,她胸前起伏加剧,显然是被白年这突然的一招气得不清。
白年继续火上浇油地说道:“我家的门设置成一点半会自动打开,之后我客厅的电视会自动播放我已经提前录制好的视频,为这些媒体朋友答疑解惑。”
贺晴气不可遏:“你到底要做什么,白年?!”白年不回答她,继续添油道:“您肯定心里觉得,您早派人把我家搜过,我记录过的资料都已经被你们带走,媒体及时是疯狗,也不会相信我一个人的瞎编乱造。”
贺晴脸色沉了下来,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白年,盯着她自己一手教育养大的好外孙,果然养出了个了不起的东西出来。
白年神色平静:“您可能不知道,我向来有东西备份多多份的习惯。”
白年说,“而且真信息中参杂了几条假的信息,想必他们那群媒体也不会关注的那么细。
至于假到什么程度,当然是越糟糕越好。”
贺晴重新坐回了沙发上,她目光沉沉地盯着白年。
白年身子后靠,好在贺晴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让他能够充分地做这一切准备。
白年脸色轻松,甚至带上了倨傲的挑衅:“当然,您也可以现在派人去把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砸了……”白年说话说了一半,剩下的话聪明的贺晴女士,一定能够明白。
白年几乎已经胜券在握地开口道:“哨塔能够参政还没多少年吧,老师。
您应该也不想因为我的一个小玩具,就让哨塔又重新变回一个单纯的研究所跟特殊人口统计局吧?”贺晴缓了片刻后,情绪稳定下来,她十分迅速地分析了下现在的情况,神色又恢复温和,她盯着白年端详了片刻,笑出了一声:“不愧是我的外孙,留着我贺家的血。”
白年没有说话。
贺晴擡手轻轻地拍了下白年的肩膀,不急不缓地说:“玩具喜欢,你可以带走。
但是要记得带回来,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
白年擡手看了下表,现在已经十二点十八分,时间把握的非常好。
白年对着贺晴点了下头:“十二点半,我能在哨塔门口见到我的玩具吗,外婆?”贺晴盯着白年看了几秒,而后起身去打了个电话。
白年仔细听完她电话的内容,彻底放下心来,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时间刚好十二点二十整。
他走至门口,站在门口跟他的至亲道别:“您忙,不打扰您了。”
坐在办公桌前的贺晴,一身精致的衣服妆容也遮盖不住她眼中的苍老,她微微叹了口气,这会儿才真的像是个外婆起来:“过段时间回家一起吃个饭。”
白年又恢复自己在贺晴面前一惯的礼貌顺从模样:“好的,老师。”
贺晴疲倦的眼神看着白年的方向,闻言失笑了下:“小时候总让你在外人面前叫我老师,叫习惯了么?”白年嗯了一声。
贺晴说:“以后直接叫外婆就好了。
下次吃饭,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现在没时间了。”
白年点头,他准备去开门,想了想后,还是说了一句:“外婆,您老了。”——
我肥来啦,接下里努力日更到完结哦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