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鹤陵园管理处的办公室里人不多,负责人是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九月份天还热,公墓的日常检查做完后就没什么事情,他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用电脑斗地主。
在连续被两个炸弹炸掉了他最后一次免费赠送的欢乐豆后,他暗骂了声他的队友,擡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间,下午四点,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
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办公室的大门被打开,来人因为经常要在墓园做日常检查,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他一进门就“嘿”出了一声。
负责人放下茶杯问他:“今天也来了?”
来人回道:“来了,吃饱了撑的,吵死了。”
负责人擡起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嘴巴拉下来,嘴上啧啧:“我估摸是这里有问题。”
他说完了两人对视一眼,说笑话似的相视笑了起来。
并非节假日,公墓依旧人烟稀少,南鹤陵园占地七八千平方米,从管理处办公室往北的方向走,不要多一会儿就可以听见嘈杂的鼓点和音乐声音。
这种密集到近乎有些热烈的音乐,把这一个亡者栖身之地弄得不伦不类。
何天玺支了个小凳子,身后立着个巨大的沙滩伞,他坐在椅子上撑着自己的下巴,脑袋放空地盯着自己面前一座墓碑的后背,整个人像是在什么风景优美的地方度假。
他不远处的草坪上尴尴尬尬的站着三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表情尴尬地在没有观众的墓地草坪上弹唱。
学生乐队是何天玺让杨尔屿找来的,杨尔屿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朋友都有,喊几个缺钱的又爱音乐的大学生不是什么问题,何天玺一天给一个人一万,被这诡异的演奏场地吓跑了多少个都会再有人来。
他不要求演奏的质量,越吵越好。在邢从璟的墓前给人开了整整三天私人演唱会,开到杨尔屿给他打电话说他疯了,现在别人都知道他喊学生去墓地给死人唱歌。
自从上个月何天玺一席话把杨尔屿给骂走后,杨尔屿一直没搭理他,他住在医院那段时间,是人是鬼都来医院看了他一眼,杨尔屿被他戳心窝子的话给气到,愣是没去看他一眼。
何天玺晚上去他酒吧喝酒,没见到老板,一个人坐在卡座喝自己放在这的酒,喝完自己的存酒又去喝贺佳琳留在店里的存酒,喝到凌晨四点撒酒疯,给一个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有人再接听的手机号打电话。
电话那头提示音才响起来,他就以为是那边的人接通了,他坐在卡座里对着手机那边的提示音破口大骂。
“邢从璟他妈的,谁他妈让你给我打电话了。”
“我他妈的根本不想跟你说话,这辈子都不想听见你说一句话。”
“你他妈说话啊,不说话算什么,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那边笑我,别以为我他妈不知道你在嘲笑我。”
他跟手机那头的提示音吵架吵得声嘶力竭。
电话自动挂断之后继续拨过去骂,骂到嗓子哑了说不出话了,周围几个卡座的人都默默地换了地方,他在手机忙音中大着舌头说秘密似地小声说:“我再也不挂掉你电话了好不好,我再也不把你拉黑了好不好,我再也不那样了……”
说才嘟囔出半句,人就握着手机趴在桌子上彻底醉得没意识了。
第二天他在酒店房间醒来,打电话给杨尔屿,杨尔屿骂骂咧咧地说他酒品太差,喝不了还死要喝酒,喝完还在自己店里发酒疯,吓跑了他好几批的客人。
何天玺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就算隐约还记得也装作不记得。
现在所有能够驱使他从床上掀开被子站起来的动力就是——他恨邢从璟,他要让人死也死得不安生。
何天玺跟杨尔屿道歉,说软话,说自己嘴欠让大哥别计较,不要再跟他闹脾气,杨尔屿心大,闻言径直道:“你要平时能跟现在这样说话,我们能天天说你嘴欠吗,老邢他……”
说到一半后知后觉自己这话不合时宜,住了嘴,含含糊糊的开始安慰起来:“你呢,也别一个人来店里瞎喝酒,他不喜欢也不可能乐意见到的。”
何天玺有求于人,闻言嗯嗯,乖得跟个被老师教育的小学生似的。
杨尔屿说:“知道你一时间难以接受,你……那个之前那么说我,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何天玺坐在床边,眼睛放空,闻言听话的嗯嗯。
杨尔屿声音安静下来:“那你,还好吗?”
何天玺回说:“挺好的啊。”
杨尔屿那边扭扭捏捏了半天,一会儿想说你跟人认识这么多年,谈恋爱也谈了不知道多少年,人死了你至少也得伤心伤心意思一下吧,连我从黄泊湾回来当天都没忍住哭了场,一会儿又想说不伤心也好不伤心更好,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还是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两种想法在脑内冲撞了片刻,最后出来一句干巴巴的:“那挺好。”
何天玺就说:“你帮我个忙呗……”
杨尔屿之前不知道让他帮忙找学生乐队做什么,给他推了一大堆人的联系方式,这才给出去三天就有人上门调侃他让别人去给死人演奏,挺有创意。
杨尔屿这才知道这个人到底在干什么,电话打过去,在那边乱七八糟的音乐声中问:“何天玺,你搞什么?”
何天玺平平静静甚至还略显幽默地吐出四个字:“坟头蹦迪。”
杨尔屿大骂:“你他妈脑抽啊!”
何天玺没接话茬,双眼无神地盯着自己面前墓碑的背面,嘴里说:“没事就挂了,再见。”
他挂完电话,拿下手机低头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机屏幕,脸上不带任何情绪。
不远处的现场音乐在这样的场景下仍旧显得万分吵闹,何天玺耳朵被音符填满,他的太阳穴好像都伴随着鼓点的动静在一下又一下的跳动。
杨尔屿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直接挂了,贺佳琳隔了会儿也给他拨了个电话,他等铃声响完断了也没接。
他一个人坐在满是坟墓的陵园里再次听完了一场非常不成熟的演奏,等所有音乐都停了下来,表演完的学生开始默默收拾自己的乐器后,何天玺才微微侧头瞥向了自己身后方的墓碑。
邢从璟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照片中冷眼看他。
何天玺嘲笑了一声,盯着照片里的人说道:“不喜欢?那也受着吧。”
邢从璟这人没什么艺术细胞,不怎么爱听歌,何天玺曾经斥巨资购入过多种音响跟耳机,在家里听歌的时候邢从璟总嫌聒噪,在好言商量了几次后会直接强制把他的音响给关掉。
何天玺想,这下你再怎么不喜欢也只能干受着了。
何天玺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近乎扭曲的畅快,他甚至都开始理解了原来邢从璟见到自己不喜欢、害怕甚至濒临崩溃边界时候,还能蹲在他面前盯着他的脸,脸上不带什么感情地说上一句:“不喜欢?那也受着。”
这种报复的畅快,是完全无视承受者的任何情绪的,它酣畅淋漓得像是一场几天都没有落下来的暴雨,终于在一个天阴得仿佛世界末日的日子里“唰”地淋了下来。
何天玺就在这酣畅淋漓的暴雨中揉了把自己的脸,面无表情地对着照片里的邢从璟说:“继续受着。”
学生乐队离开前小心翼翼地走到何天玺面前跟他说再见。
何天玺也收了东西,说包了车停在东门,让他们等一下。
学生乐队有人小心翼翼地说:“天玺哥明天我们不来了啊,我们要开学上课了。”
何天玺沉默的盯着说话的人看了会儿。
那个背吉他的乐手被他盯的心里发毛,支支吾吾半晌才断断续续又说了一遍。
何天玺表情一转,随即笑了声:“行吧,那你们还认识什么人,把他联系方式给我一下,可以吗?”
三个乐手都没说话。
何天玺脸色一沉,其中一个人鼓起胆子咽了咽口水说:“天玺哥,逝者已矣,您没必要,他不会听到也不会感受到的。”
何天玺的脸一拉,瞅着说话的人看了好半晌。
说话人是队里的贝斯手,是队里最小的那个,被何天玺看得有些惴惴,但好歹是个大男生,话说出来也吞不回去,就咬牙继续道:“人死不能复生,您再伤心他也感觉不到,您跟他说话他听不到,您让我们来给他唱歌他更是不会知道,您再想他他也不可能活过来,还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
何天玺盯着他:“我需要你提醒我?你今年多大,毛长齐了吗?”
贝斯手本来是提醒他向前看别沉湎过去,被他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最后不大开心的扯着自己身上背着的贝斯,他朝何天玺鞠了个躬,扭头就直接走了。
剩下两个乐手在原地面面相觑,有心想要追自己的同伴,但是乐器还放在原地难以搬动,一时有些为难。
何天玺转身,直视着邢从璟的墓碑照片,沉着嗓子说了声:“你们走吧,东西待会儿会有人来给你们搬。”
他们两人支支吾吾谢了出来,提起步子就走了。
墓园顿时又安静了下来,方圆几里好像都再也没有一丝人气,何天玺低着头看邢从璟的照片,邢从璟冰冷的视线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像是在嘲讽他也不过如此。
何天玺呼吸一梗,跟谁较劲似的:“你等着。”
下午六点差五分,南鹤陵园管理处办公室的人已经收拾好东西要下班了,过几天节假日,他们墓园要来的人肯定会增多。
有人就提醒起办公室负责人:“过两天人多起来,那个人还在这瞎闹会不会有人投诉?”
负责人和稀泥:“别人也是来扫墓祭拜的,他用他自己的方法祭拜,我们还能让他滚出去不成?”
问话的人问:“不管啊?”
负责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管得了吗?”
话才刚落,两人刚准备笑,他们办公室的门被人叩响,负责人擡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老大不乐意地吐出句:“谁啊,请进。”
何天玺推开办公室的门,也不寒暄也不介绍,干脆利落的问:“你们这迁坟手续怎么办?”
负责人一愣:“谁要迁坟?是要迁回老家还是怎么?”
何天玺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要把他骨灰拿出来。”
负责人顿了顿,好半晌开口道:“你还年轻,可能不太懂,新坟最好不要迁动,对逝者不尊敬,对家里人也不太好。”
何天玺沉默不语。
负责人说:“你还别不信这些东西,宁可信其有。”
何天玺说:“你直接告诉我手续怎么办就行,或者我明天让人自己来动手拆了。”
负责人:“手续比较复杂,需要当时安排下葬的人同意,而且还要走程序,我们这个墓地一买就是二十年的,所以你不用它也空着……”
何天玺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等人话说完就直接离开了。
管理处负责人看着他走后摇了摇头:“看着挺像模像样的小伙啊。”
同事撇下嘴,伸手戳戳自己太阳穴,直接笑了出来:“脑子坏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