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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点 正文 第9章 九月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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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从璟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家里出事故,一家七口人除他之外皆遭遇了不测,他一夕之间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至亲之人。

    他十二岁那一整年,都像是个累赘、包袱,被安排着从自己这个远方亲戚家住到另外一个远方亲戚家。

    直到某一天何天玺的爸妈出现在他面前,低着头询问他:“你跟我们走,到我们家去住好不好啊?我们家还有一个跟你年龄差不多大的儿子,他比你小几个月,你可以叫他弟弟。”

    邢从璟十三岁远离家乡,搬进了何天玺家的房子里。

    何天玺家住在鹤城的别墅区,小区进出门都需要开车。

    邢从璟家境情况相比较起来实在太过一般,他十二岁小学刚毕业,在此之前人生最重要的难题是怎么把每天的早点钱省下来去买零食收集成套的卡片。

    而在那之后的每一个日子,都是用来学习安静,学习寄人篱下,学习接受自己随时会被其他人抛下。

    何天玺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夜里跟朋友办生日派对,邢从璟的工作正在上升期,他掐着生日即将过去的时间赶到现场,身上衣服都一丝不茍地像是刚从某场大会上下来。

    贺佳琳起哄说邢从璟就这么不愿错过天玺的生日,工作爱情两不误呗,厉害呀。

    邢从璟在这一圈朋友中的印象总是“厉害”,不管是他为人处世的性格,还是当机立断的行动能力,谈起来总有人会给出“厉害”两个字。

    邢从璟是个厉害的人啊,不管是小时候家庭遭遇了巨大变故仍旧十分坚强,还是寄人篱下好几年不卑不亢,不管是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安排、对于自己想要达到的事情一往无前,还是跟何天玺在一起从来不会试图去掩饰,都是他的“厉害”。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能掰着手指头夸赞邢从璟一两句。

    只有何天玺会坐在沙发上一边抖腿一边抽烟,在贺佳琳调侃似的夸奖下大笑反驳邢从璟厉害个屁。

    “他披着一张刀枪不入人模狗样的皮囊,背地里怂着个胆小如鼠的灵魂。”

    何天玺说他们一个个都被邢从璟那副像模像样的外表给骗了,邢从璟何止是不厉害,他简直是糟糕透顶。

    邢从璟从来从来就是个糟糕透顶的男人。

    他从十三岁住进自己家当天的那个下午,就已经对他自己未来几年寄人篱下以及未来数十年的人生而感到战战兢兢。

    邢从璟小的时候住在何天玺他们家三楼,他会因为害怕每天都很早起床帮助阿姨一起给家里人做早餐,会帮助打扫卫生,会帮忙收拾东西,会在何天玺仰着下巴问他“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这句话时找不到一句能够回答的词语。

    何天玺跟自己亲哥年龄相差七岁,他因为身体原因小的时候几乎没有集体校园生活。那个时候他所认识的同龄人,除了隔壁栋的佳琳姐就没几个。

    何天玺在邢从璟到自己家来之前,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翻到隔壁去找佳琳姐玩,而邢从璟来了之后他不往隔壁跑了,他开始跟屁虫似的整天跟在邢从璟后面。

    邢从璟被何天玺爸妈安排在鹤城读了初中,他每天放学都会给何天玺带小礼物,有的时候是那种无聊的小卡片,有的时候会是买零食送的指甲盖大小的玩具车,有的时候是一颗糖,甚至路上捡到的一个奇形怪状的石头。

    邢从璟花费很多时间去哄何家的小儿子开心,何天玺也确实十分开心。

    在何天玺的印象中,自己十二岁之前,不是亲人的人里面,他最喜欢的人是佳琳姐,十二岁之后他最喜欢的人是邢从璟。

    何天玺可以十分诚实地说,邢从璟在他十多岁的人生中拥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因为亲密无间的相处,他所有已经成型的性格中绝对有邢从璟的影子。

    邢从璟就呆在他的身边,让他吸收了很多他曾经所不知道的能量,让他变成了现在的何天玺。

    他经常被人骂嘴臭,而这件事确实就是邢从璟实实在在的功不可没,他在他人生中最纯粹喜欢着邢从璟那段时间,把邢从璟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反复咀嚼,像是学习新鲜的知识一样,努力融会贯通进自己的血液里。

    他喜欢学邢从璟说话,就像喜欢邢从璟这个人一样。

    邢从璟说:“小玺,别他妈翻墙了,走正门。”

    何天玺就学:“小璟,我就他妈的要翻墙,不走正门。”

    邢从璟被他逗得眼睛眯起来,身子开始拔高的青少年拍拍他的小腿:“逼我动粗是不是。”

    何天玺反驳说:“谁打得过谁还不一定。”

    邢从璟单手横过他的腰,把他从墙上拽了下来,嘴上还讽刺:“发育了没,长毛了没,比我矮了一个头,能打得过我?”

    何天玺假装被气得跳脚,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思考自己当时发挥失常,没有跟邢从璟达到旗鼓相当的地步,夜里抱着枕头爬到三楼,打开邢从璟的房门扑到邢从璟的床上,要求邢从璟:“你教我骂人吧。”

    邢从璟把他卷进被子里,然后骂他:“傻逼。”

    因为邢从璟说话做事向来如此强势,所以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出邢从璟藏在他自己理直气壮背后的战战兢兢,其实何天玺之前也从来没有发现过,他到他十八岁生日的前几天都从来没有发现过邢从璟寄人篱下后所有暗地里的讨好行为。

    也从来不知道邢从璟天生一张薄情又刻薄的面皮下掩盖的一切心有余悸。

    何天玺直到十四岁的时候才真正意义上开始学校生活,他十五岁上了初一,比同龄人大了两岁,这还是因为他想要跟邢从璟每天一起上下学,央求自己妈妈才得来的。

    上学那天他妈嘱咐邢从璟说麻烦照顾好天玺。

    邢从璟说:“放心吧阿姨。”

    何天玺哼哼:“我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要他来照顾?”

    妈妈拍他脑袋让他在学校不要皮,不要蹦蹦跳跳弄伤了自己。

    后来他翻墙想去高中部找邢从璟,从墙上滚下来弄伤了脑袋,在医院的时候听见自己妈妈指责邢从璟。

    邢从璟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进病房。

    何天玺在妈妈进病房后跟她讲道理:“我自己调皮翻墙跟邢从璟有什么关系啊,我刚刚听见您骂他了?”

    妈妈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何天玺到很久很久之后都在想,如果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不去翻高中部墙的话,那么他跟邢从璟在未来十多年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些。

    这些都没办法揣测了,从前往后的人生都没有办法预测。

    他跟贺佳琳他们三个从墓园驱车回市中心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一车四人一路保持了漫长的沉默。

    开车的杨尔屿在下高速的时候问:“哪儿停?”

    副驾驶的孙迹微微后侧了侧脑袋,脸上表情有些严肃:“天玺,你晚上回哪儿住?”

    何天玺撑着自己的下巴望着窗外漆黑后退的风景,没搭腔。

    杨尔屿试探性地开口说:“去我家住几天?”

    贺佳琳一锤定音:“我们今天都去你家住。”

    何天玺视线仍旧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贺佳琳伸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处:“天玺……”

    何天玺从鼻腔里嗯出了一声。

    贺佳琳小声道歉。

    何天玺又嗯了声,云淡风轻:“没关系。”

    贺佳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说:“你是真的恨他,你确实应该恨他……”她说,“可是这个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佳琳跟何天玺的关系亦姐亦友,她觉得这种事情他没人说,肯定会第一个告诉自己。

    何天玺问:“说什么?”

    贺佳琳被问愣住,支吾了半晌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坐在副驾驶的孙迹冷静的开口道:“你十八岁发生那种事情,到现在你二十九岁,如果不是他死了,你一辈子都不说?我觉得你需要看医生,我建议你去看医生……”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贺佳琳突然呵斥了一声:“闭嘴,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呵斥完之后转头看向何天玺的后脑勺,缓下嗓子说,“佳琳姐认识几个心理医生,明天带你去看下?”

    何天玺说:“不用了。”

    贺佳琳眼睛一红:“他妈的邢从璟……”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她也认识邢从璟十多年了,这辈子都没想过她对于这个人的认知会在这人死后刷新重建。

    孙迹说:“他死了,不管之前怎么样……”他迟疑了半晌,觉得接下来的话不管从什么角度都很难再说出去。

    一个人死了,就是不管你是爱他还是恨他,都没有办法了。

    死了就是这个世界上关于这个人的爱与恨都应该消失了。

    死人没有任何感知能力,只有活人才会受困于爱恨的泥沼中难以自拔。

    他给你带来的欢愉,你在他身上所遭遇的痛苦,都应该随着这个人的离开而离开。

    这十分糟糕的,你所有所有唯一能够做到的一件事。

    只有放下。

    即使你不甘心。

    车内很长时间仍旧没有声音,车子开进市区,在车流中走走停停中,很久没说话的何天玺突然在安静的车厢内突然问了一句:“我如果也忘记了他,是不是证明这个人就真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了?”

    你们没有人会记得他一辈子,所有这个世界上为他伤心的人在为他短暂的伤心之后都会开始去过自己的人生,他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只剩下记忆。

    等到记忆被覆盖,他就不复存在。

    何天玺在邢从璟死后的这四十多天的时间里经常问自己——

    一个人真正死亡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刚刚得到了答案——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的时候。

    让邢从璟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算是对他的报复吗?

    何天玺比谁都清楚,这当然不是,这是他对自己的报复。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时间线到处乱飞,希望不会看起来乱七八糟,如果看起来乱七八糟……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