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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点 正文 第11章 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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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城向来是从十月份开始降温。这个城市季节变化不分明,好像一夜过去冷空气就赶着过来,早起拉开窗帘就能看见昨天还穿着短袖的行人,身上已经披上了外套。

    何天玺还行,对温度的变化不大在意。他在杨尔屿家住到了九月底,这期间他的朋友都在想办法陪着他。

    杨尔屿话痨又心大,总是自说自话喜欢跟他聊些有的没有,大事有“我妈又结婚找了个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白脸”,小事有“今天开车红绿灯等车时见一大爷过斑马线,就眼见着大爷裤子拉链都没拉还急匆匆地赶绿灯”,乱七八糟的事情填鸭似地就往他脑子里塞,他听得烦死,但是又不想开口跟他说话让他闭嘴,有的时候就直愣愣地盯着杨尔屿的那张反复闭合开启的嘴唇,他甚至都因此开始理解起了邢从璟觉得自己听的歌聒噪是个什么感觉。

    佳琳姐在市中心有一家珠宝首饰店,她称自己为珠宝设计师,但她很显然对于自己的工作算不上多热情,她跟着何天玺一起在杨尔屿家住了几天,每天睡到十一点多钟从床上爬起来敲何天玺的房门,何天玺不理她,她就直接打开房门把何天玺从被子里挖出来。

    “隐私……”何天玺缩在被子里,有时候会十分艰难地蹦出两个字,在他的大脑中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怒吼出去了一句“大姐我还能不能有隐私了”,但他觉得身体疲倦,提不起精神,只能略显萎靡地吐出两个字。

    佳琳姐不注重他这个成年男性的隐私,掀他被子像是在掀一个幼儿园小朋友的被子,然后拽着他起床,盯着他洗漱,之后还要求他一起带着杨尔屿领养的小狗出门遛弯。

    何天玺抗拒无果,跟着贺佳琳一起走出家门的时候,觉得贺佳琳出门遛的是两条狗,其中有一条的牵引绳还特别难牵。

    遛完狗吃完中饭后,贺佳琳会找到很多莫名其妙的老电影,一边抱着零食一边压着他让他陪着一起看电影。

    何天玺平时就没什么看电影的爱好,现在更是对电影提不起任何兴趣,大多时间都盯着花花绿绿的屏幕发呆,有时候贺佳琳看到电影感人的片段呜呜开始哭,一边示意他递纸巾给自己一边哭着问:“你怎么不哭啊,你到底有没有认真陪我看电影?”

    何天玺把纸巾递给她的过程中,就会十分莫名其妙地因为她这样一句质疑,眼泪簌簌滚了下来。他丢下给贺佳琳的纸巾,擡起自己的胳膊手背一直擦眼睛,他觉得丢脸觉得莫名其妙,丝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眼泪,像是自己身体的某些器官已经不受他的控制。

    他哭得伤心,贺佳琳的眼神看起来就越发慈祥,像个八十岁看透世事的老太太。她抽出纸巾,凑过来擦他脸上的泪水,声音柔和:“电影很感人对不对,没事的,被感动就应该哭,难过的时候就应该哭,哭完就没事了好不好啊?”

    何天玺拿纸巾胡乱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小声辩解说:“我不想哭。”

    贺佳琳说:“没事,是我想哭,我感染你了。”

    何天玺就这样在九月底总是陪着贺佳琳哭,他不知道贺佳琳看电影为什么总是会有那么多能共情的泪点,也不知道贺佳琳到哪里找到那么多能哭的电影,他只知道贺佳琳每次问他“为什么不哭”的时候,他总是眼泪十分莫名地就流出来。

    直到他拒绝跟贺佳琳看电影,在贺佳琳进房间想把他从房间床上挖起来的时候,他缩在被子里红着眼睛,瓮着嗓子说:“我不会再跟你看电影了,你太能哭了。”

    贺佳琳站在他床边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睛慈祥得像是他七十九岁的奶奶,何天玺就莫名被逗笑了:“你现在像个大妈。”

    贺佳琳也不说话,她轻轻叹气,走出他的房间,他就终于不用陪贺佳琳看电影,也不用陪贺佳琳哭了。

    何天玺觉得自己大脑好像变钝了,像是零件老旧生锈,他能接收到贺佳琳跟杨尔屿对于他的关心,但是他无法理解,觉得这些毫无意义,他觉得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毫无意义。

    这种感觉有点像他二十岁刚离开鹤城上大学的时候。

    他大一的时候就已经不住校了,家里人送的读大学的礼物是在学校旁边买了个小户型,方便他住宿。他哥送给他考上大学的礼物是一辆跑车,他整天不上课,深夜十二点在没什么人的街道跟别人飙车,大多时候都被酒精灌得意识不清楚。

    就是整个人都变得十分迟钝的感觉,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大一下学期他有一次晚上跟人在无人的街上飙车,凌晨那条路向来没什么人,那天他跟带他一起玩的人在深夜狂欢,每个人的油门都踩得很响。

    何天玺当时精神很飘忽,车速的飙升让他大脑不断分泌多巴胺,他觉得刺激觉得很爽,直到他前面有辆车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刺耳的刹车声,紧跟着的车猛地撞了上去,巨大的撞击声刺激让他大脑瞬间冰凉了下来,他猛踩刹车,快速地转动方向盘,车子撞上了路边路灯,安全气囊弹起来,他脑子嗡了一下。

    他不知道他前面的车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手指有些发抖,觉得自己差一点也撞上去了。

    后来他才知道跑到最前面那辆车看到路上有人刹车来不及了,跟在他后面的那辆车更是直接撞了上去,两死一伤。

    何天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死亡这种事情就是在他二十岁的时候。

    何天玺二十岁之前在鹤城,跟自己爸妈住在一起,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大好所以有些娇生惯养,几乎没什么让人头疼的叛逆期,离开了鹤城上了大学他的叛逆期来得实在是太过凶猛,车祸的事情就不敢跟爸妈讲,偷偷给他亲哥打电话,亲哥被他气死,狠狠地骂了他一顿,随后又问他受伤了没有。

    何天玺没受伤,但是受了点惊吓,而且他撞坏了路灯需要赔偿,深夜在路上飙车平时没事故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出事了肯定也要行政处罚,这些事情他搞不定,不然他甚至都不会跟他亲哥打这个电话。

    亲哥就派了个来帮他处理事情。

    这个人就是邢从璟。

    邢从璟大四实习期在他哥公司帮忙,那个时候何天玺已经两年多没见过邢从璟,他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那个时候对邢从璟确实有一些畏惧。

    何天玺从小到大没怕过任何人,但是他十八岁到二十一岁那段时间怕邢从璟,即使那段时间的邢从璟这个人只存在他的记忆中。

    邢从璟刚到他大学城市的时候没有先联系他,十分迅速又果断地用他现在仍旧不知道的办法处理了他的交通事故,还去修理厂看了下他的车,最后才给他打的电话。

    何天玺当时因为交通事故精神有些紧张,没法再出去玩,就到教室去上课,他觉得学校人多,能够缓解他的紧张。

    邢从璟电话打来的时候,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课,他趴在书桌上百无聊赖地接通了这个来自鹤城的电话号码:“谁?”

    邢从璟的声音十分平静,言简意赅地询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何天玺却被这声音弄得如遭雷劈,他脸都白了,即使两年多从未联系过他仍旧能够十分清楚地分辨出邢从璟的声音,他猛地在教室后门站了起来,握着手机的手指都在用力。

    他在整个教室同学老师的注目中,白着一张脸从后门走出了教室,他梗着嗓子一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都说不出一句话。

    邢从璟的声音就有些不耐烦起来:“有没有听见我说话?还需要我再问一遍吗?”

    何天玺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溺水的鱼、像一只被水给呛到的鱼,在邢从璟不耐烦的声音中艰难地咕出了自己喉咙里梗着的气泡:“嗯。”

    他发出声音之后,邢从璟那边短暂地安静了片刻,然后又问:“你现在在哪儿,在家睡觉?”

    何天玺艰难地说:“在学校。”

    “嗯。”邢从璟,“你的驾驶证暂时还没有被吊销,我现在在修理厂,你的这辆车我会帮你卖掉,你可以叫你哥给你换一辆车。但是我建议在你脑子正常到能够理解车子只是个代步工具之前,最好别再开车了。”

    何天玺在邢从璟的讽刺中感觉自己咕在喉咙里的很多个气泡,都一下一下吐了出来,随后爆裂在空气中,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起来,像是在面对他面对过的任何一个人:“你、他、妈、在、放、什、么、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这句话给骂了出来。

    邢从璟在电话那头竟然还笑出了一声,也没搭腔,直接挂掉了这个电话。

    何天玺记得自己那辆车最后还是被邢从璟给卖掉了,邢从璟不会在意他的意见的,从来都不会。

    他少了一个飙车的爱好,在彻底恢复精神之后,因为无事可做、因为无聊,每天找人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最后下楼时弄伤了自己的腿。

    然后邢从璟就直接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时候他已经三年没见过邢从璟这个人,距离上次电话联系也已经快过去了快一年时间,他没有买新车,也没有再飙车,喝酒喝大醉踏空楼梯,一只脚裹了石膏在家休养。

    那个时候他还有个女朋友,认识才一个星期,自己的脚就打上石膏不能动了,女朋友隔段时间会到他家照顾他。邢从璟来的时候女朋友正在厨房做饭,他站在门口“叩叩叩”敲门。

    何天玺架着腿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玩游戏,因为动起来不方便,听见敲门声就有些生气:“他妈谁啊?!”

    邢从璟敲门的频率都不变,女朋友擦擦手立刻去开门,随后站在门口疑惑地问:“你好,请问找谁?”

    邢从璟站在门口身后背着个双肩背包,微微颔首:“你好,请问这是何天玺家吗?”

    何天玺听见他的声音,握着手柄玩游戏的手猛地一滑,自己操控的游戏人物瞬间便死了,他鼻尖沁了一点汗,眼角都不太敢往大门方向瞥过去。

    “好的,打扰了。”他听见邢从璟的声音,还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女朋友给邢从璟找了双鞋子,然后邢从璟踏进了他的安全区域。

    何天玺像是被电了一下,他听不见自己女朋友说话的声音了,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邢从璟正把自己的背包挂在门口的置物架上。邢从璟的视线跟他对视上,微微挑了挑眉梢,嘴才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话,何天玺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了目光,他暗骂了声“操”,丢下手中的游戏机,随后单脚跳着跳去厨房找自己的女朋友。

    女朋友说“别着急,一会儿就能吃了,你别天天点外卖啊,自己也可以做的”。

    何天玺站在女朋友边上,盯着自己女朋友做饭盯得前所未有的认真,虽然听起来真的很怂,但是他在那个时候真的很希望这顿饭能够做到天荒地老。

    一顿饭当然不可能做到天荒地老,女朋友把所有东西弄好端上餐桌,还扶着单脚的何天玺坐好,又热情地邀请邢从璟一起吃饭。

    邢从璟坐在沙发上玩何天玺丢下的游戏机,他垂着脑袋,侧脸下颌线的弧度看起来都轻松得像是他正自己一个人呆在自己的熟悉的地方,他说:“不用,你们吃,我吃过了。”

    何天玺跟女朋友吃完饭后是邢从璟洗碗收拾的厨房,他彬彬有礼地建议女朋友说“女孩子太晚回学校不太安全,厨房我来收拾吧”,女朋友感激地谢过,随后离开了何天玺家。

    何天玺就真的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如坐针毡。

    邢从璟从来不会不自在,走到哪里都不会真正地产生自己“打扰”了对方的情绪,他挽着袖子在厨房洗碗,他问何天玺:“贺佳琳说你喝酒喝歇菜了,踩楼梯腿摔断了?”

    何天玺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放屁。”

    邢从璟哦了一声,又说:“你哥说你最近有点不像话,让我来看看你。”

    何天玺当时脑子里过了很多话,比如谁他妈脚断了,只是扭得稍微有点严重而已;又比如自己哥哥怎么知道自己摔下楼梯了,佳琳姐跟哥哥关系很一般只是点头之交不会说;还有谴责弟弟摔了为什么不是亲哥来看,还要委托什么代理人来;最后一句想的是“跟你有屁关系”。

    前面几点想法都没说出来,最后那句说出来了。

    邢从璟不说话,家里就安静得只剩下厨房的水流声。

    何天玺就在自己家沙发上更加难以忍受了,他频繁地开关自己的手机屏幕,频繁地点进自己的聊天软件,希望里面能出现一个约他出去喝酒的朋友。

    但是因为他脚伤得众所周知,这段时间内都没有人来找他。

    邢从璟洗完碗后问:“卫生间在哪?”

    何天玺买的是个小户型,房子格局一眼都能看清,完全没有问哪个地方在哪的必要,他本来想要骂邢从璟没长眼睛,邢从璟走到沙发旁边微微弯下身子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就假装自己正在跟其他人聊天,随意擡手往随意的方向一指:“那边那边。”

    邢从璟走开了,何天玺才猛地擡起头盯向他的背影。

    何天玺的十八到二十一岁这段时间,十分害怕见到邢从璟,甚至十分害怕听见邢从璟的声音,直到邢从璟二十一岁莫名来他大学城市,到他家住了一个星期后,他觉得自己认清了邢从璟的本质。

    他本质就是个狗操的男人。

    他从卫生间出来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他携带的日用品,又走回去放到了盥洗室里,出来后他问何天玺:“你几天没洗澡了?”

    何天玺当时手指都因为他的存在手指绷得僵硬,闻言略显痴呆地“啊”出了一声。

    邢从璟问:“你不觉得你身上有味?”

    “……”何天玺的鼻翼动了动。

    邢从璟说:“我帮你洗个澡。”

    何天玺用来装作自己很忙的手机被他一把按在沙发上,他擡眼看邢从璟,猛地开始摇头:“不。”他拒绝。

    邢从璟不在乎他的拒绝,他把何天玺带到浴室,找了个小凳子让何天玺坐下,放平受伤的那只腿。

    何天玺脸色青白,牙关紧咬,虽然在努力克制,但是他的上下齿仍旧因为颤抖而触碰着发出声响,邢从璟仍旧不在乎。

    他把淋浴喷头拿到手上,先给何天玺洗头,涂抹洗发水,揉搓何天玺的头发,再用水把他冲干净。

    何天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乖得像是一只小兔子。

    头发洗干净之后,邢从璟说:“衣服脱了吧。”

    何天玺的愤怒就被拉到了极限,他凶神恶煞地在水雾缭绕的浴室中大吼道:“邢从璟,你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邢从璟的手还在他头发上抚摸着,嘴里说:“我感觉你这大学过得还挺傻逼的,不是飙车出车祸就是喝酒歇菜滚下楼梯,既然你没事找事,那不如多找点事做?”

    何天玺手撑在地上想要从小椅子上站起来,邢从璟又开口说:“怎么了,你是发现自己的生活一团糟了,觉得自己现在日子过得很差了是吗小少爷,觉得活得没意思了想要找刺激?”

    何天玺喘着粗气,骂:“你他妈傻逼!”

    邢从璟开始给何天玺脱衣服,动作粗鲁地扒掉何天玺已经湿透了的T恤,拿着淋浴喷头对着何天玺赤裸的胸口淋过去。

    何天玺上下牙齿颤抖,所有裸露出来的肌肤都冒出一层鸡皮疙瘩,他微微擡起来的胳膊都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邢从璟给他冲完上半身,开始脱他身下的裤子,何天玺扒住自己的裤子,咬牙切齿:“你他妈有病!邢从璟!你他妈有病!你他妈就是有病!!”

    邢从璟脱了他裤子,然后才说:“怎么,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很苦了是吗?”他耸了耸肩膀,仍旧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那也只能受着。”

    何天玺能记得邢从璟说话的语气,还有他说话的眼神。他讥讽地看着自己,像是在嘲笑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病呻吟。

    何天玺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他大一一整年的时间,大二后三年未见的邢从璟又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几乎强硬到能够让何天玺崩溃。

    他不让何天玺喝到不省人事,何天玺喝到烂醉如泥的很长一段时间,睁开眼睛邢从璟就在弄他,他甚至连衣服都不脱,一下又一下的每一下都像是在鞭挞何天玺的灵魂。

    邢从璟那个时候会说:“没事,你尽管喝,奸尸我也有快感。”

    何天玺就会在床上扑腾得像是一条鱼,奋力起身跟邢从璟扭打起来。

    这段时间持续得不长,何天玺的酒量增加很少再会有喝到断片的时候,以及他也确实不敢再喝到断片。

    他喝到断片醒过来,如果邢从璟在旁边的话,他会觉得自己在邢从璟的眼里像个畜生。

    现在八年后,他又变得精神萎靡,浑浑噩噩,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明天是什么,不知道未来算他妈的怎么回事。

    也没有一个畜生一样的邢从璟对他做一些畜生一样的事情。

    何天玺觉得很好。

    太好了。

    孙迹给了他一张心理咨询师的名片,问他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可以邀请人上门进行咨询。

    何天玺坐在沙发上盯着这张名片,直到孙迹叹了口气让他好好考虑随时联系,随后离开,他都一直盯着这张毫无特色的卡片。

    他只觉得这名片上十几二十个字,每一个字都变成了邢从璟跟他说的话,它们说——

    不要想逃避,受着。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我到这周三有一万多字的榜单任务,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