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玺没在杨尔屿家住多长时间,因为觉得杨尔屿实在太烦人,他又搬回了酒店住,他妈打电话问他怎么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他骗说自己跟人在冰岛玩,短时间内不会回家。
他妈埋怨了他两句,也没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他晚上在酒店的浴缸里泡澡,架了个东西在浴缸旁,一边喝酒一边泡在温水里,水温温和和地包裹着他,酒精也温和地包裹他。
他泡得脑袋昏昏沉沉,昏昏沉沉中他还放好了自己的手中的酒杯,浴室里面的水蒸气慢慢地凝成水珠,沾在墙壁上,沾在他的浴缸壁上。
何天玺本来撑着脑袋坐在浴缸里,随后身体不自觉地下滑,他暴露在空气中的上半身滑进水里,脖子滑进水里,下巴也钻了进去,他微微闭着眼睛蹙了蹙眉头,半张脸都滑到了水里。
浴缸里的水温仍旧温暖,他整个人都缩进了水里面。
他感觉到安宁,像从未出生时候一样。
他在短暂地失去了一会儿意识后,恍恍惚惚时觉得有人打开浴室门,把他从水里拉起来,像是为了让他清醒,一巴掌恶狠狠地打在了他脸上。
“何天玺,你他妈的知道全世界一年中到底有多少傻逼,在浴缸泡澡的时候因为喝酒醉了而溺水死亡吗?!”
何天玺猛地在水中睁开眼睛,他捂着胸口从浴缸中坐起来,很长时间没有修理过的头发因为水的原因全贴在他脸颊。
何天玺伸手抹了下额头和眼睛上的水珠,他撑着身子想从浴缸里站起来,浴缸很滑,他脚下无力了会儿,最后撑着浴缸边沿擡脚爬了出去。
他动作踉跄,爬出来的时候没稳住,咚的一声倒在地板上,他后脑勺着地,整个世界都像是震动了一下,眼前的所有东西都变得虚假。
有一个阴影遮住了自己头顶的灯光,逆着光何天玺只能看见一个脑袋的轮廓,他静静地躺在地上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辨别不出五官的阴影。
“清醒了?”这个阴影开口说话,声音一如既往地永远会掺杂着刻薄的语气在里面。
何天玺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小声开口说道:“你别死了好不好啊?”
他请求对方,他用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也绝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来跟邢从璟说话,来请求邢从璟。
他请求邢从璟不要消失。
阴影对他的请求置若罔闻,只从他记忆中找出那些他曾经听过的话来说:“找死也换个不会麻烦别人的死法。”
何天玺捂着自己的眼睛,他也置若罔闻这个人阴阳怪气的语调,仍旧小声开口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你别死了好不好?”
何天玺捂着自己酸胀的眼睛,哑着嗓子又说道:“我求你好不好?”
他咬了咬牙,试图压下自己嗓子里的哽咽声:“我错了,我错了。”
阴影听不见他说话,何天玺听见他擡起步子往旁边走的声音:“浴巾,擦一下,赶紧起来。”
何天玺说:“好。”
邢从璟的步子就又远了些:“别他妈再喝了。”
何天玺哑着嗓子:“嗯。”
邢从璟声音中带上了点不耐烦:“请问你的大脑有没有学习过正常的知识?你知不知道泡澡会加速血液循环,让你更容易喝醉?醉死在浴缸里,这可真是个听起来十分棒的死法。”
何天玺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他放下自己捂着眼睛妄想藏住眼泪的手,拔高声音回嘴道:“知道!我他妈知道!”
“……”浴室回答他的是空荡荡的水雾,邢从璟的影子早就消失无踪。
何天玺从地上坐了起来,他转头四顾,这个空间内四面都是墙,瓷砖上全是凝成的水滴,白炽灯很刺眼。没有邢从璟。
何天玺从地上站起来,擡手抹了下自己的眼泪,裹上浴巾打开浴室走了出去。
他后脑勺撞在地上一下,他自己判断最多应该是轻微脑震荡,没什么大事,他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站在窗户边一边抽烟一边看外面的万家灯火。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套上外套出门,他按照孙迹给他的名片地址打车去了那家心理咨询室。
到地方的时候咨询室的大门还没开,他站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等。
等到十点半有人来开门,何天玺进门在门口填写了信息,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咨询师上门。
咨询师在十点四十多到工作岗位,进门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个三明治,何天玺站起身,他对着进门的咨询师颔了颔首,而后笑道:“你们这工作挺辛苦的,这个点吃早饭呢?”
咨询师迅速把三明治塞进嘴里:“没有,我们这个点一般都不会有人上门咨询。”她说着进了办公室,示意何天玺一起进来。
何天玺进门后,这个刚刚看起来还有点不靠谱的咨询师似乎已经切换到了工作状态,她坐在椅子上示意何天玺坐下。
他们在办公桌上填写好了咨询开始的准备工作,咨询师拿过纸张放在一旁,给何天玺倒了杯白开水。
何天玺谢过,表情平平静静,没什么循序渐进的寒暄就步入了主题:“我有一个认识的人前段时间过世了。”
咨询师点头。
何天玺表情平淡,没什么情绪,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这么说吧,他在我十八岁那年强奸了我,后来因为学业的原因没怎么出现在我面前,等到我上大学,他又来找我,我们就又恢复了联系,直到前段时间他离世。”
咨询师一双眼睛认真又温和地注视着何天玺:“请问是男性还是女性,是亲戚长辈吗?”
何天玺说:“男性,同龄人。”
咨询师嗯了声。
何天玺神情仍旧十分平静:“他离世后我并没有感觉到解脱,甚至昨天晚上我还想到了去死。”
何天玺从咨询室出来的时候觉得这次咨询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咨询师详细地跟他解释了这种创伤后的应激不一定会伴随着施暴者的逝世而结束,但是请他有信心,她可以帮助他恢复健康。
她还问了很多,诸如是不是这么多年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件事情,这是十分典型的逃避行为,在心理学上有一种共识是“越回避这件事情的发生越会导致自我的潜意识对这件事情的认可加深”,她还鼓励何天玺说他现在来进行心理咨询,能够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已经是一次很大的进步了。
何天玺从里面出来之后有些烦,他走在路上踢飞了两个小石头,随后坐在路边花坛上抽烟,他盯着马路上来来往往急速飞驰而过的车辆。
他来的这个地方挺偏,车子开得都比市中心快了不少。
何天玺抽完两根烟想着,这个心理咨询师不怎么样嘛,她好像没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心理咨询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不是什么该死的创伤后应激反应,是他想那个疯子,他竟然想那个疯子!
他想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告诉别人,他想邢从璟。
他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告诉别人他的昨天晚上、他脑子敲在地板上的那个时候十分认真地恳求过一个虚影,恳求他不要离开。
要怎么去说他睁开眼睛后,还有半句没说出来的话是“我知道那可能会死,我想跟你一起去死”。
何天玺坐在花坛边,盯着路上来往车辆想着——他何天玺,何家的小少爷,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受过什么大的责骂,从来都是被哄着,朋友哄着,家人宠着,全世界都哄着。
——是他妈的犯贱了吗?
“我他妈贱死了。”何天玺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踩在地上的脚,有一只他不认识的虫子从他脚边慢腾腾地爬过,何天玺盯着它慢腾腾地从自己的左脚爬到右脚的方向。
等到那只虫子爬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后,他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呜呜哭了出来,他哭得十分伤心,哭到他身后的高楼好像倾塌压在了他的背脊上,地上的沥青路全都化了下去带着他流往地心的方向,哭到好像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给贺佳琳发短信,眼泪滴在手机屏幕上,他手指颤抖,一句短短的话打了二十多分钟,才发出去。
“姐,你说怎么样死才不会麻烦到别人?”
贺佳琳的车开到他面前的时候,何天玺已经恢复了不少,他红着眼睛,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马路对面的方向。
贺佳琳十分迅速地打开车门,大跨步地行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
何天玺仰头看贺佳琳,他眨了眨眼睛,小声告诉她:“我想死。”
贺佳琳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何天玺小声说:“不是我恨他,是他恨我。”
“他恨我,折磨我,活着不让我好过,死了也不让我好过。”
何天玺怯懦得像是个犯了错的十岁小男孩。
“他恨我,我不敢喜欢他。”
“我不敢喜欢他。”
贺佳琳隔了会儿,才擡起手摸了摸何天玺的脑袋,像是在摸一个小孩子,她十分勉强地笑了一声,故作轻松地开口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邢从璟是个聪明人,他不像你是个笨蛋。”
“……”
“他比你聪明,知道你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就是喜欢他。”
“他不知道。”
“他比你聪明,不会不喜欢你还跟你在一起这么久。”
“他为了折磨我。”
贺佳琳笑了一声:“三流小说的剧本才会写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是只是为了折磨他。”
何天玺表情天真到近乎像个小孩,他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跟他就不是在一本三流小说里面?”
他但凡少恨我一点,我也不至于连他的葬礼都不敢去。
他但凡少恨我一点,我也不至于连一束花都不敢往他墓前放。
他但凡少恨我一点,我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句“我不怪你”、“我喜欢你”都不敢跟他说。
不至于在他死后除了恨他外连“死”这个字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