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玺七月中下旬跟邢从璟吵架,八月初收拾东西跟人出去度假,到八月中下旬回到鹤城。
整整一个月,来回一趟,就物是人非了。
他直到十月中下旬都不敢回自己家一趟,那房子他二十五岁时买的,大学毕业后没事干,好朋友们又都在鹤城,他就回来了。
那个时候邢从璟已经考上了公务员,在鹤城附近一个两小时车程的小县城工作,日常生活很忙,周末会回鹤城一趟。
其实要严格来算的话,邢从璟在那里呆的时间也算不上太多,邢从璟在哪个地方呆的时间都不算多。
十三岁后邢从璟在他家住,等到十八岁邢从璟高中毕业就十分果断地从他家搬走了。邢从璟大学就是在鹤城读的,距离何天玺家坐出租车甚至不要一个小时,但是他从来不回来,逢年过节都不会回来一趟。
何天玺上高中后给邢从璟打电话,问他是不是很忙。
邢从璟说忙,何天玺就不大爽地吐槽说:“再忙也不至于一点时间都没有吧,我们家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逢年过节不应该来拜访拜访?”
电话说完还老大不开心地跟家人说邢从璟这人太白眼狼了,养他这么多年,走了就走了,回都不回来看一眼。
何天玺十多岁的时候娇气,有话不会好好说,虽然成年之后这个习惯好像变本加厉地更加严重了。但当他十多岁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样说话的,没有问题,他的家庭,他的人际关系以及周围所有一切所赋予他能够拥有这样说话的权利和底气。
成年之后张牙舞爪的说话这习惯虽然衍生至他的青少年,但是如果非要区别开来的话,用邢从璟嘲讽他的话来形容就是——“外强中干,绣花枕头”。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越是张牙舞爪,邢从璟越是能发现他的色厉内荏,而且还会像在看跳梁小丑一样讥讽地看着他:“够了没有?”
何天玺总是能在所有的记忆缝隙中挤出一千一百万个理由来证明“邢从璟是恨自己”这回事。
可能邢从璟那里,直到他死前的最后一秒钟,对于自己的印象也是“何天玺恨自己”。
佳琳姐说“喜欢”,何天玺不知道要找出什么样的事实来证明邢从璟“喜欢自己”这一虚假的构想。
邢从璟如果十多岁的时候喜欢过自己,不会在上了大学之后,自己给他打电话问他回不回家的时候回答自己说“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搞清楚”。
不会在自己拉下脸偷偷问他:“你不回来就不回来呗,你都不能来看下我?”我都想你了,你不想我?
回答他说:“你有什么好看的,两眼一鼻子一嘴巴,街上你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
何天玺十多岁时最大的烦恼是没什么自由,认识邢从璟又离开邢从璟的成年之前,邢从璟就变成了他巨大的烦恼,变成他屡屡会碰的壁,变成了他每个挂完电话后的咬牙切齿,变成了他万花筒里缤纷的世界,变成了他未知的一切,变成了他往前走一步就会跌落的陷阱。
何天玺过年过节的时候给邢从璟发信息——“新年快乐”、“元宵节快乐”、“端午节快乐”、“中秋节快乐”、“国庆节快乐”、“虽然没什么节日但是也快乐”。
邢从璟会回他“快乐”、“快乐”、“快乐”,很多个“快乐”。
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竟然是他跟邢从璟两个人之间,所有不多的温馨平和的最后一段时间。
这大概也是最能够趋向于接近佳琳姐所谓的“喜欢”的一段时间了。
再往后的时间,就跟那样的词语再也沾不上一点边了。
在何天玺记忆中,两个人感情还算可以的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他十七岁某次放假,他打车去邢从璟的大学找邢从璟玩,他吐槽邢从璟说:“上了大学本事了呗,过去的朋友都不要了。”
邢从璟在学校门口接到他,盯着他看了有一会儿,最后耸了耸肩:“知道就好。”
何天玺就拿拳头去捣邢从璟的肩膀,说不行,说邢从璟又装逼,压着邢从璟的肩膀让他请自己吃饭。
邢从璟请他吃的是十块钱一碗的兰州拉面,里面肉都没有几块。
何天玺吃的时候就吐槽邢从璟,说他穷说他抠,自己千里迢迢来找他,竟然只请自己吃这玩意,没意思。
邢从璟也不反驳,点头就应:“确实穷。”
何天玺面吃了没两口,抓着邢从璟打车到了附近的商场,他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大厅里趾高气昂地哼哼道:“邢从璟,你喊声爸爸,这里哪家餐厅你想吃,爸爸就带你去吃。”
邢从璟当然不可能喊何天玺“爸爸”,他神色莫测地盯着何天玺看了会儿,从嘴里吐出了“蠢货”两个字。
之后就没什么值得回忆起来的好时候了。
他十八岁生日差几天时给邢从璟打电话,让他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
邢从璟回说:“忙着,没时间。”
何天玺说:“拜托大哥,我十八岁唉,我妈还请了她之前认识的乐队来演奏,什么人都有。前段时间佳琳姐不是追星吗,那个小明星指不定都会来,你见过明星吗,你不想见见吗?”
邢从璟反问他:“你生日那么多人还缺我一个?非要我去是吃饱了撑的?”
何天玺说:“我他妈连学校附近经常给我剪头发的理发师都准备邀请来,你还不来?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邢从璟笑他:“你面子值几块钱?”
何天玺说:“我们家养了你这么多年,我过生日你都不来,白眼狼是不是?”
后来很多次,何天玺都会想,觉得自己犯贱吗不是,邢从璟不想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不想给自己过生日,自己还废那么多话让他一定要来,他不来就不来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何天玺在后来很多次都会想,不应该让邢从璟来。
如果邢从璟不来,他们俩最多不过是童年玩伴,然后在成长中关系逐渐变淡,在很多很多年之后不小心碰见了,变成了至少还能冲对方点点头说声“好久不见”的关系。
不会像其后那么多年一样,彼此折磨,在愤怒跟怨恨中恨不得对方赶紧去死。
何天玺不应该打那个电话。
那邢从璟就不会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不爽,告诉他一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
那个晚上何天玺见到邢从璟还不大高兴,觉得邢从璟拿乔,装逼,非得三催四请来彰显他的独到、特殊以及重要,他冲邢从璟翻了白眼就钻进了自己房间。
邢从璟在半个小时后大喇喇地推开他的房门,反锁上房门,随后走了进来。
何天玺趴在床上玩手机跟朋友聊天,瞥了他一眼,嘲笑邢从璟:“不是打死都不来吗,你又来干嘛?”
邢从璟走到他床边坐在他床边地毯上,声音十分平静:“你妈说他宝贝儿子十八岁生日,想要我到场,让我来一下。”
何天玺的脸一拉,觉得有些羞耻,像是小学生给老师偷偷告状被抓住,他梗着嗓子说:“放屁,我才没跟我妈说,你爱来不来。”
邢从璟的手指在他的床沿边上轻轻地敲了好一会儿,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烦躁。
何天玺说:“你爱来不来呗,反正我也没参加你十八岁的生日,多了不起似的。”
邢从璟带着嘲讽意味地笑了声:“不是每个人都会把生日过得这么隆重的小少爷。”
何天玺说:“那关我屁事?”
邢从璟说:“我他妈根本不过生日。”
何天玺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有点无理取闹地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邢从璟的两根手指在他床沿边上敲了敲,看向何天玺,仍旧是一如既往带着点刻薄跟讥讽的神情说道:“你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祝我生日快乐的人。”
何天玺闻言一愣,他的情绪来去十分快,立刻被邢从璟的话给带跑了,他问道:“那你没有朋友吗,你朋友都不祝你生日快乐吗?那以后我跟佳琳姐……”他本来想说他跟佳琳姐以后都可以帮他办生日。
邢从璟十分迅速地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半嘲半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才会整天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何天玺闭上嘴咽下后面半句话,骂出来:“你他妈傻逼吧?”他觉得邢从璟简直不识好歹,不是个玩意儿。
邢从璟开口说,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何天玺沉默地想了想,他知道邢从璟家里人全都离世。
邢从璟继续道:“我十二岁家里人都死光了你知道吧?十三岁住在一个我总共没见过两次的远方亲戚家,然后被你爸妈接到你家来住了。”
何天玺顿了会儿,试图安慰:“都过去了。”
邢从璟看着何天玺,甚至还对着他笑了下:“你知道为什么你爸妈把我接到你家来吗?”
何天玺认认真真地盯着邢从璟的眼睛,他问:“为什么?”
邢从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们两个默默无言地在这个房间内对视了好一会儿,邢从璟率先收回了视线,而后他像是咽回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转了个话题又笑了出来:“哦,没什么。我家在我十二岁那年买了新房,一家几口全在房子里,我跟家人吵架离家出走,然后那六层楼的新房塌了,家里人全埋在下面了。”
“……”何天玺愣了好一会儿,半晌都吐不出个安慰的话来,他坐起来,伸手拍了拍邢从璟的肩膀。
邢从璟把他的手抓下来,放在手心里来回捏搓了好一会儿,然后擡起眼睛看向何天玺:“房子开发商是天意集团。”
何天玺嗖地把自己的手从邢从璟的手心里抽了出来,他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变得结结巴巴:“这不是我爸妈的错,他们不负责建房子。”
邢从璟就用他那似笑非笑又带着点嘲讽的眼神看着何天玺。
“这不是单独一个人的错误,也不是单独一个部门的错,而且这种事情现在这么多年了肯定已经做好赔偿措施了。”
邢从璟表情都不变地看着何天玺:“我也没说什么,你急着帮谁辩解?”
何天玺深呼吸了一口气:“而且我爸妈把你接到我家来了,他们养了你这么多年,也算是补偿你了。”
邢从璟的表情就彻底冷了下来。
何天玺睁大眼睛看向邢从璟,声音中带上了一些难以置信:“你恨我爸妈?”
邢从璟没搭腔。
何天玺在奋力地解释:“你要恨也不能恨他们特定的一个人,你应该恨的是开房、建设单位,恨设计单位、恨监理单位,如果你觉得后续处理都不让你满意,你也应该去责怪你们当地相关部门。这不是单独某一个人的错误。”
邢从璟的伸手抓住何天玺的手腕,他的手指用力地捏了捏何天玺的手腕,捏到何天玺倒抽了一口气,何天玺有些无力有些难以理解:“那你觉得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办?”
邢从璟说:“我就是觉得你不要总是来找我,不要总是粘在我身边,也不要总是学我,不要在你过生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表达‘看啊邢从璟你这个没爹没娘没家人的傻逼快来观赏我现在的幸福生活’。”
何天玺声音拔高:“我他妈从来没有那么表达过!”
邢从璟松开何天玺握着何天玺手腕的手掌,他的手指在何天玺的胳膊上轻轻地点了点,点到何天玺胳膊上冒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邢从璟擡起眼睛看向坐在床上的何天玺:“你知道吧,我是个人渣。而人渣最会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
“……”何天玺瞪大眼睛,一瞬间完全不理解邢从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所有人我都完全没办法,你爸妈我更是没办法怎么样,既然你粘我粘得这么紧,我好像除了你没办法找别人了,是不是?”
何天玺擡脚想要踹:“你他妈有病吧,疯子!”
邢从璟挡下何天玺的脚,侧头看向何天玺,那眼神让十几岁的何天玺觉得他就是在看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畜生。
何天玺上下牙齿都在颤抖,他大吼道:“你他妈有病是不是邢从璟!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他妈又有什么错?!你凭什么把这个事情怪在我头上?!”
邢从璟撇了下嘴,他似乎对此也有些无奈:“谁叫我是人渣。”
“这不是我的错。”何天玺因为这种无辜而红了眼睛。
邢从璟说:“那个时候我十二岁,我们家刚买新房子,我爸妈还在外面借了两万块钱,他们把房子装修好,还特意空了半年通风净化屋内的甲醛等东西,我当时晚上跟我爸妈因为我考试时错了道十分蠢的题目而大吵了一架,我就在学校操场跟几个别的小朋友玩弹珠,回家之后就发现我家里人全都没了,一个都没了。”
何天玺喘着粗气说:“可是这他妈跟我有什么关系?!”
邢从璟没再描述自己的情况,他看向何天玺,甚至还带着点笑意:“你可真够冷酷无情的。”
“……”何天玺从床上跳下来,想要跑出房间,让这个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的邢从璟冷静一下。
邢从璟拉住他的手,扯住他,把他拽到了地毯上,邢从璟的手扣在他的后脑勺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什么办法了,那就你来补偿我算了。”
何天玺说:“你他妈有病吧?!”
邢从璟压着何天玺的胳膊就直接亲了下来,何天玺完全蒙了,他浑身都在颤抖,抖着牙齿骂道:“你是不是疯了?”
邢从璟掐着他的脸颊:“别吵,我不开心,就要拖着别人一起下地狱。”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榜单任务,先断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