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唯一的一个朋友,他跟我打电话说让我去看他最后一面。
我坐了三个小时大巴又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回到我读大学的城市,用手机翻着他给我的地址,一点一点地问到他家门口。
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我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我该怎么跟他说话,我该怎么拯救他就像他曾经救过我一样。
随后我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是宁聪。
我站在门口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茫然,傍晚的斜阳斜斜地从阳台窗户外洒在室内的地板上,宁聪站在我正前方,漆黑的像是一团阴影。
几秒之后宁聪移开脚步,他转身走向沙发坐了下去,顿了好一会儿,宁聪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我心里有些打鼓,几乎抖着手掏出手机给萧则打了个电话,刚拨出去就提示电话已关机。
宁聪在冰冷的提示音中再次出声:“进来。”
宁聪很生气,就跟很多年前我还在读书的时他来找我一样,我站在门口试图平复自己疯狂跳动着的心跳,把手机塞进兜里之后,我问他:“不要跟我说生病的那个人是你。”
我怎么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现实的。
可以是任何人,是的,可以是任何人,但是不能是宁聪。
谁都好,千万不要是宁聪。
宁聪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沉默让我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我在我脑子一片空白里听见宁聪再次出声:“进来。”
我拖着步子一步步地走了进去,感觉自己每一步都像踩在了深渊边缘,宁聪坐在那里微垂着脑袋,太阳落下去了,留在这间空间里的只剩下这将暮未暮时一团昏沉的亮光,我还是没办法看见宁聪的表情。
我站在原地努力试图去看清宁聪,看清这个照顾了近三十年的男人,看着这个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
我控制不住自己嘶哑的嗓子:“你没生病吧,宁聪?”
宁聪静静地坐在沙发一脚,我脑子里好像有一个时钟在一秒一秒地走着,它哒哒的每一声像是生命在流逝的声音。
在这样几百下的寂静里,我见宁聪突然动了起来,他擡起腿猛地踹掉了他面前的茶几,一声巨响后茶几侧翻在了地上。
我低头看见上面摆着的茶壶及茶杯都碎在了地上,有几颗糖果从果盘里掉了出来,有一颗甚至滚到了我脚边。
我低头看了看,坚定着步子朝他走过去,我低头看他:“你跟萧则合起伙来骗我?”
我能看见宁聪乌黑的脑袋上夹杂了几根白色的头发,才三十出头的宁聪都已经长了白头发,他多辛苦啊、他多好啊、所以我拜托拜托老天这只是一个他诱骗我来见他的玩笑吧。
宁聪扬起来了脑袋,他伸手拽住了我的衣领,他的牙齿磕在了我的嘴唇上,分开之后我才借着屋外隐约亮起来的灯光看见宁聪整张脸上都沾满了水。
连他刚刚碰上我的嘴唇都占了些许咸。
我在大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往宁聪脸上抚上去了。
我哥可不能哭,我哥怎么能哭呢,我怎么会舍得让我哥哭。
我说:“宁聪,别哭。”
宁聪松开狠狠拽着我衣领的手,缓慢地把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长这么大从来未见宁聪哭过,我手足无措到好像自己犯了一个天理不容的错误。
我从来便是想要他好、想要他开心、最后却总是弄的不好。如果宁聪没有我这么一个弟弟,他会轻松很多,他会读完高中、大学、或许一直读下去,然后遇见一个女孩子,跟她组成一个家庭,生一个孩子。
然后我听见宁聪的声音从他手指缝里传出来、他哽咽着、嘶哑着、又努力想要稳住自己的声线:“老子养了你这么久,你说走就走?”
宁聪的呼吸声音加剧,他好像在反复努力着吸入更多的空气,声音一顿一顿地吐出来:“老子他妈的养了你这么久,你他妈要老子怎么把你丢下?!”
我感觉自己鼻子有点堵,吸了吸鼻子。
我哥宁聪多要脸啊、他自尊心多强啊,小的时候金秋霞从来不管我们,一件冬天的大衣能穿整个冬天,那个时候小孩子多脏啊,泥里滚来滚去的,有同学指着宁聪许久未换的衣服说脏,那个时候他才多大一点,自己拿个大盆就在那搓衣服,即使一件大衣在冬天一个星期也可能没办法干,他便也一个星期冻着身子去上学。
小学时有一次老师说他的红领巾系歪了,他回家后就在家反复练习着怎么把红领巾系的又端正又好看。
我在宁明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的时候口不择言地在家里大吼着说我喜欢宁聪、喜欢宁聪、这辈子只会喜欢宁聪。
该听的人不该听的人都听见了。
宁聪这样都没把我当成他小时被指着说脏的衣服洗掉、没把我当做系歪了的红领巾给纠正成端端正正的样子。
我多希望他这样对我。
我蹲下身子伸手拉开了宁聪捂着自己脸的手,我仰头看他,争取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我要留在宁聪身边,只要宁聪告诉我……
我盯着他问:“告诉我你没生病。”
他要告诉我他没生病,他知道我不会在没有他的世界活下来的。
只要他告诉我这是他跟萧则的一个玩笑,我留在他身边,不管以什么身份。
宁聪眼里一片水光,好一会儿,我听见他说:“没有。”
我心里像是“咚”的有一块大石头猛地落下来。
宁聪从来不会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