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骤然得知先遣调查队噩耗的第二天,穆柊月在凤凰山见到了这个时空的荆衡。
他已经年过四十，受到御兽契约的反馈，外貌依旧是青年人的模样。
不同于曾经淳朴的乡间少年,也不是穆柊月认识的那个穿涂鸦文化衫的懒散阿宅，尚且年轻的帝王身穿武者服,身形挺拔,气息凝实,带着强者与上位者的不怒自威。
荆衡神情阴郁，万天东挡在他的前方，似乎在厉声劝阻着什么。
“你疯了吗荆二两！就算再带人进去也是死路一条,里面是什么样你亲眼见过了！”
直呼新帝的旧时名讳是大不敬的死罪，但万天东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自己进去,疯的人是温钰，那种天方夜谭的东西怎么可能实现？”
荆衡不为所动,语气也随之尖锐了起来,“说什么连接未来的因果造化,那是哄我们先走的借口摆了，我不允许她就这么死在那里，我——”
荆衡的声音顿了顿，他看到了受召抵达凤凰山的巫祭一族。
向他走来的人之中，为首的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又被温钰在秘境中提到过的温梨。
她穿着神凰巫祭的正式祭服。
温钰在分别前说过，如果等他回到现世,温梨已经通过试炼，成为真正的神凰巫祭,那么这个听上去天方夜谭的计划就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荆衡的心脏重重一跳，在温梨身边,他还看到了两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陛下。”温梨一行三人微微躬身，向他行礼。
“……我记得你们。”荆衡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温梨身边的黑发少女身上。
“穆柊……月，还有渝州大都城来的信使。”荆衡从久远的记忆中挖出了对应的信息。
他记得自己当初救回家的奇怪少女，那正是污染异兽侵袭故乡的第一天，他们力战整夜，在天光破晓之际等到了前来救援的大巫祭温钰。
自那以后，荆衡再也没有见过穆柊月，他原以为对方与无数牺牲的御兽师一样，死在了那一夜的守卫战中，却不想会在这里又一次遇到她。
穆柊月看上去与初遇之时一模一样，二十五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她身边的都城信使与当初相比也全然未变。
就算是九阶御兽契约的反馈，也不可能让人在二十五年间毫无变化，穆柊月的情况更像是从二十五年前直接来到了现在。
荆衡心中蓦地跳出了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身边的万天东也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显然回忆起了眼前有些眼熟的黑发少女到底是谁。
涉及时空的因果造化……难道温钰所言那不可思议的计划，真的可以实现？
短暂的诧异后，穆柊月终于了解到荆衡急着下令让温梨前来凤凰山的缘由。
先遣调查队进入「外域星海」后，遭遇了大量污染异兽的冲击，规模是大炎兽乱的百倍有余，且包含着各种难以描述的深度污染个体。
与秘境内的污染异兽相比，大炎这二十五年来遭遇的兽乱，或许连先锋都算不上。
一旦「外域星海」进入降临期，与现世拥有稳定的连接点，这些难以想象的庞大兽潮就会涌入大炎，届时不仅是大炎境内，整片大陆都会被污染异兽摧毁，生灵涂炭。
这个结论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荆衡的调查队历尽艰辛，最终找到了释放星煞的污染源——那是一只难以想象，也难以描述的异星超凡生物，是混沌的集合体，能够吞噬时间与其中蕴含可能性的悖论点。
它被命名为【星蚀天煞】，拥有神话级的庞大能量，但这并非是让调查队彻底绝望的缘由。
无论多么强大的超凡异兽，大炎的御兽师都有一战之力，更何况他们还有同为神话级的守护神【太阳神凰】的庇护。
然而【星蚀天煞】的可怕之处源于混沌，所有的一切于它的存在跟前皆为虚无，任何攻击手段都难以真正触及到它。
蕴含光系规则之力的火焰可以一定程度上净化星煞的污染，但越是接近【星蚀天煞】的本体，净化的效用就越低，甚至还有被反向污染的风险。
获得这些情报的代价，是【太阳神凰】与【星蚀天煞】在秘境内的对峙抗衡中受到了星煞的深度污染，以及调查队里大半数宫廷御兽师的死亡。
这是一场失败的先遣调查，比起这一星半点的情报，调查队更像是打开了未知的魔盒，释放出让所有人感到绝望的危机。
现阶段的人类御兽师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应对【星蚀天煞】的特性，只要「外域星海」进入降临期，等待着大炎的就只有灭亡。
荆衡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完最后这段路途的，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的消逝，而他束手无策，甚至不能让他们的牺牲更有价值。
一切都是终点之前徒劳的挣扎，没有任何意义，即使他承接着众人的牺牲离开这里，大炎被毁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所有人都会被星煞带来的混沌所吞没。
最后的关头，是温钰挡住暴动的污染异兽，力图将他送到出口。
荆衡被绝望压垮的情绪终于爆发，他不希望温钰也死得毫无价值，如果非要送一个人活着离开这里，那为何要是他，而不能是温钰？
温钰却告诉了他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想法。
混沌是一切时空法则的终末与虚无，唯有文明的因果造化能够与之对抗，当下的人类御兽师无法战胜【星蚀天煞】，那未来呢？
她身边就有一道连接未来的契机，是一年前遇到的温梨。
旁人或许不曾知晓温梨的身份，【燃血】天赋是她巫祭一族血脉的最好证明，但温钰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同族是从未来而至的后继者。
巫祭一族的御兽天赋【燃血】，是承袭自太阳神凰的力量，蕴藏着「光」与「火」的血脉之源。
这份力量是会随着时间与血脉的传承而积攒的，温梨所展现的【燃血】天赋是在漫长的时光中积累了数百年之后的成果，潜力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站在顶峰的大巫祭温钰的【燃血】。
传承的因果早已将这道契机送到了她的身边。
温钰告诉荆衡，眼下虽然无法战胜【星蚀天煞】，但她可以延后这场浩劫，让大炎得到更多准备的时间。
受到星煞深度污染的太阳神凰，势必会触发【涅槃】，通过重生来净化污染。
届时【涅槃】会释放出足以覆盖整个秘境的巨大能量，而她会以自身的【因果】作为燃料，借由【混沌】的特性，让整个秘境滑向未来时空中相连的某一点。
温梨就是这个与她相连的因果点。
既然数百年后巫祭一族仍有后继者，那就证明她的计划成功了，至少现在的大炎不会在「外域星海」的降临中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温钰会留在秘境之中，让荆衡找到温梨，如果她已经通过试炼，成为神凰巫祭，就让她用特殊的祭祀活动启用【燃血】，让血脉之中传承数百年的时光在此汇聚，作为送走「外域星海」的终点路标。
这就是荆衡离开秘境后，急于见到温梨的缘由。
他对温钰的想法难以理解，甚至想再次进入秘境带她出来，但在亲眼见到穆柊月之后，荆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听完他的叙述，从未来而至的三人也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穆柊月心跳都快了几分，把现阶段无法处理的浩劫送往未来，为文明的发展争取到喘息的时间……听上去的确是天方夜谭的想法。
但未来发生的一切，在凤凰山顶点燃的涅槃之火，正好说明温钰所设想的这一切都已经成为现实。
温梨也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先祖竟然一早就知道她来自六百年后，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个计划中的路标。
她脑子里一团乱，最后问出口的却是荆衡说过的话：“……特殊的祭祀活动是指什么？”
荆衡回答道：“阿钰说只有你会知晓，如果你来自计划成功的未来。”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温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祝祭之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巫祭一族的传承就换了重心，不再启用神凰的试炼，而专注于祝祭之舞。
温梨对此很是惋惜，她更喜欢像温钰先祖这样的能打能抗的强大御兽师，【燃血】本就是一流的战斗天赋，不知道为何巫祭的传承方式会变为表演性质的祭舞。
“如果传承变化的契机是这里，为什么巫祭一族的历史中没有温钰先祖呢……？”
温梨喃喃低语，不小心将脑中所想给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荆衡的神色猛地一变。
得知温钰并没有出现在后世历史的记载里，荆衡先是愤怒，随后蓦地明白了过来。
“将自身的【因果】作为燃料……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成功完成这个计划，意味着名为【温钰】之人在现世所有的存在痕迹，都会在太阳神凰的涅槃之火中被焚烧殆尽。
从此往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记得温钰是谁，知晓她曾经完成过怎样的伟业。
包括荆衡自己。
想到这里，年轻的帝王神情更加阴郁，这甚至是比死亡更加惨淡的结局。
他用力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目光灼灼地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就这么逃走，我要进入「外域星海」，再见阿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