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恂昭告一出,最紧张热闹的,当属雍州府。
不要脸的西梁狗贼,这是对虞将军的污蔑!”
“虞氏与西梁打了这么多年仗,虞将军身为虞氏子孙,岂会与仇人为伍。”
“梁氏明摆着挑拨离间,朝廷不会相信。”
“从大楚太祖开始,虞氏便镇守边关,虞氏子孙从未与皇家联姻。如今的情形,难说喽,说不定,正好中了朝廷的下怀。”
“那是五皇子,以后说不定就是西梁皇帝,与将军倒也相配。”
“听说五皇子梁恂相貌好,才情过人,生母又是庆文帝最宠爱的明贵妃,明氏家族在西凉根深叶茂,虞将军毕竟是女子,说不定真与梁恂互相看对了眼。”
“看对你的狗眼!哪有看对眼的打得你死我活,莫非雍州兵死守边关,他们流的那些血都是假?虞将军拼死护着我们雍州百姓,你嘴里互喷的这些话,就是丧尽天良,猪狗不如!”
雍州府百姓议论纷纷,质疑的声音,被百姓自发骂得擡不起头。
虽是如此,八卦人人爱听,各种传闻经久不息。
除此之外,雍州府身处边关,百姓还多了另一重担忧,恐再起战事。
余宅,富贵送上了红枣汤,余老太爷刚端在手上,方老太爷几人急匆匆上了门。
“老余,亏你还吃得下。西梁的官媒天天在关口喊话,过往客商连买卖都不做了,扎在那里看热闹。”
方老太爷走得急,身上带着寒意,嘴唇被风吹得干巴巴,说得太快,唾沫堆积在嘴角,看得余老太爷嫌弃地直翻白眼。
“你快吃几口润润喉咙,哎哟,瞧你这,老归老,总不能变得脏臭,那就真成了讨人嫌的脏老头!”
富贵忙着斟茶奉上,方老太爷喘着粗气,端起茶盏一口气吃了,迫不及待道:“老余,你别神神叨叨,咱们可是亲家,你别只顾着自己。何况,咱们借了钱粮出去,多多少少是看在了有你带头,前来劝说的份上!”
余老太爷戳着红枣汤,慢条斯理道:“你们急甚?这种莫须有的事情,难道你们真相信了?老方,你别忘记了,你是雍州府人,祖祖辈辈都生在雍州,长在雍州。没有虞氏,你指不定还在等着转世投胎!”
“方家不比余家家底厚,那点钱粮,拿出来也就算了,我从未后悔过,就因为得靠虞氏的庇护。梁恂求亲的那些话,我们都清楚那是一派胡言。虞将军哪能与梁氏有牵扯。情情爱爱这等小事,虞将军是领兵打仗之人,她不会放在心上,添些怡情也可,只情情爱爱,这天下的好儿郎多了去,何须找比海还深的仇人?”
方老太爷神色愈发慷慨激昂:“要是她那般做,好比是亲手撅了虞氏的祖坟,将祖宗的骸骨拿出来,给他们的情情爱爱当鼓槌敲着助兴!”
余老太爷神色说不出的奇怪,最终忍不住,噗呲笑了起来。陈老太爷几人也听得发笑,劝道:“老方,你说正事,别乱胡罄。”
“我们如何想,雍州府如何想,皆不要紧。要紧的便是朝廷那边如何想?梁恂是唯恐天下不乱,陛下头上被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如何能忍?照着规矩,要是普通人家的儿媳,就该被沉塘处死。虞将军身份不同,终究是楚氏未过门的媳妇,如此一来,这亲事是继续,还是要退亲?无论接触还是继续,这皇家的脸呐____”
他擡起手,将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终究是丢得一干二净。楚氏能不能忍,如何忍,这不是你我这等人家,互相骂几句就过去了,这关乎着朝堂天下,动辄便是血流成河!”
屋中一下安静下来,余老太爷也收起了轻松,眼皮耷拉着,陷入了沉思。
前往西梁运回了粮食,虞昉痛快照着原来的许诺,付了余老太爷一成的净利。
精粮粗粮陈粮将用于兵营,以及赈济揭不开锅的穷人,新粮则准备拿来选为春耕的种子。
虞昉计划缜密,照她的打算来看,她是要先恢复雍州府的生产,再图其他。
余老太爷扪心自问,他绝做不到如虞氏这般大义。
放眼天下,上至朝廷下至官府,跟虞氏相比岂止是云泥之别。
余老太爷道:“我是这般想,宁愿守在打仗的雍州府,也不愿意搬到别处去。你们如何以为?”
方老太爷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方老太爷道:“我老了,根在这里,死也要死在雍州府。可后辈儿孙们,唉!”
余老太爷沉下脸,不客气道:“你这就是欺负虞氏只剩下了虞将军一根独苗!”
方老太爷神色一僵,赶忙解释道:“你看,我不会说话,我哪是这个意思!”
陈老太爷见他一时说不明白,插话相帮道:“老方是心疼儿孙,谁辛辛苦苦一辈子,不是为了儿孙后代。老余你就别苛责了。”
“我倒不是苛责,这些话,咱们不该说。就拿余家来说,当年不过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靠着赚几个辛苦钱,积攒下了今日的家财。谁不是辛苦在干活?谁靠着辛苦活出了个人样?要在别处,货郎生的儿子,孙子,都是货郎命!说不定,不到儿子,孙子,早就饿死冻死,断了香火断了根!”
方老太爷他们几家,发家与余老太爷差不多。雍州府虽然会打仗,所幸吏治清明,他们祖上方靠着勤劳,累积下了如今的家财。
如他们祖上这般的小人物,放在别的州府,赚得几个小钱,要孝敬官吏地痞,落到手上的堪堪够嚼用。
要发家,除非攀上关系,官绅勾结。这关系可不好攀,官吏门房挤满了人,他们能拿出的那点孝敬,还入不了贵人的眼。
“将军府不见动静,你我倒先按耐不住,岂不是给虞将军添乱?西梁人何时是虞氏的对手,朝廷又不是没为难过雍州府,有甚手段,任由他们使出来,怕个逑!”
余老太爷一拍案几,肃然道:“只要虞将军在雍州府一日,我余家就倾尽全力支持!”
方老太爷几人神色各异,仔细一想,余老太爷说得也没错,打仗时,朝廷见死不救,雍州府照样击退了西梁兵。
反正他们眼下也没了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着将军府做出反应。
几人说起了闲话,余老太爷稍许透了些春耕的消息,或多或少安抚了几人。
方老太爷他们吃了几盏茶离开时,脸色比来时轻松多了。
余老太爷将他们送出门,转身回屋,富贵上前,低声道:“老太爷,钱罐子那边有消息递来,说是有一队商队,从青州那边来,经过甘州,往边关去了。”
钱罐子本是余家的账房,只他最喜欢胡扯,自称通晓周易,擅长看面相算卦。
富贵得了余老太爷的意思,将他派了出去散播西梁粮食大涨的消息。
余老太爷听罢,忙道:“别声张,让钱罐子别跟着,赶紧回来。我这就去将军府,你快去,不用跟着我。”
富贵应声前去忙碌,余老太爷则披上大氅,想了下,前去厨房取了只新鲜羊腿,一块五花肉,提留着前去了将军府。
前两日,虞冯领着黑塔赶往了梁河县。偌大的将军府,桃娘子去了军营,平时也大搭理他。虞邵南铃兰更是锯嘴葫芦,老钱没人说话,与虞老鹫去骂了一阵,再去外面捣鼓了一气,回来之后便蹲在墙脚,冲着西南方向烧符咒。
西梁的夏州,便是老钱所在的西南方向。
风吹过,卷起纸灰掉在他的狗头帽上,脸上,整个人灰头土脸。他浑然不顾,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急急如律令!”老钱跟抽风般一蹦三丈高,摸出把短刀,一个拧身翻腾,朝着空中乱刺乱砍。
“玉皇大帝,如来菩萨,太上老君,地藏王菩萨,土地公公”
老钱嘴里请了一长串各路菩萨,拔高声音嚷道:“收了他吧,收了他吧!”
虞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铃兰看了几眼,皱眉嫌弃地道:“将军,老钱在发疯。”
“哈哈哈,他在做法,要收了梁恂。”虞昉忍俊不禁道。
铃兰想了下,道:“老钱听到梁恂要求娶将军,他是真生气了。”
“你呢?你可生气?”虞昉好奇问道。
“不生气。”铃兰答得很是干脆,满不在乎道:“将军又不会嫁给他。隔着血海深仇,他甘愿伏低做小做妾做外室,将军都不会要他。”
虞昉意外了下,道:“你说得很对,老钱这疯乱发了。”
“桃娘子说了,老钱是男人,男人的想法与咱们女人不同。他们以为男人稍微长得齐头平整,有地位,有权势,女人都会对他们趋之若鹜。老钱是怕将军想不开,会与梁恂眉来眼去。啧啧。”
铃兰上下打量着老钱,“瞧他丑成那样,他照样敢对桃娘子搔首弄姿。桃娘子说看在老钱秉性不坏的份上,方才没毒死他。”
铃兰说着话,眼神不经意扫过默默跟在身后的虞邵南。
虞邵南迎着铃兰的打量,神色坦然。
老钱耳朵机灵得很,听到铃兰的话,手上的短刀指向了她:“收了她吧,收了她吧!”
铃兰:“呸!”
老钱跳起来,奔到虞昉面前,急赤白脸道:“将军,铃兰在背后污蔑我”
铃兰不客气道:“我哪有背后,我是当着你的面骂你。你听骰子的耳朵,比细犬都灵光,我知道你听得见。”
“将军,铃兰是在当面污蔑我。我没想过将军能看上梁恂,他一鳏夫,前面的王妃死了,有儿有女,生得还没我好看,将军能看得上他才怪。”
铃兰嘲讽地笑了,“梁恂不是好东西,倒也不至于被这般侮辱。”
老钱不是铃兰的对手,对她的话浑不在意,继续道:“将军,我是气梁恂自不量力,这个节骨眼上给将军添乱。虞老抠他们去了梁河县,张达善他们应当也得知了。张达善蠢,陶李两人却不蠢,说不定他们会借机给虞老抠黑塔下绊子,向朝廷告密。朝廷本就居心不良,还不得趁机向将军发难,雍州府现在尚只有寒风冻土,干起仗来,会吃大亏啊!”
虞昉唔了声,道:“无妨,朝廷反正已看我们不顺眼,多添一件而已,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朝廷敢直接动手,我倒要高看他们一眼。”
老钱怔了下,虞昉一直都很冷静,他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外面传得很厉害,将军不许拦着他们议论,我便去听了一些,传闻有好有坏。说将军坏话的虽不多,我听得还是很生气。将军,我担心西梁人这一挑拨,民心不齐。”
虞昉淡然道:“虞氏在雍州府这么多年,要是民心因为西梁人几句话就没了,这就不是民心,而是墙头草。我要这民心有何用?”
“将军说得是。”老钱附和了句,稀疏的眉毛还是皱巴巴,闷闷不乐道:“梁恂的官媒天天在边关喊,兵丁听到了,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虞昉宽慰他道:“活下来的兵丁,都是老兵了,将领都是咱们自己人,与西梁一刀一箭拼杀活了下来,他们不会被煽动。边关苦寒,就当是有乐子瞧,让他们松快松快。””
老钱长长舒了口气,又添了另外一层担忧:“不知虞老抠他们如何了。”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虞昉答道,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擡眼看去,桃娘子背着药箱,与余老太爷有说有笑走了进来。
余老太爷双手都不得空,欠身下去见礼。老钱看到桃娘子,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飞快跑了上前。待再看到余老太爷手上的羊腿五花肉,笑得更欢快了,热情地接到了手中。
“老太爷来了,哎哟,老太爷真是客气,老太爷得多来走动。”
老钱的嘴脸让人眼疼,桃娘子看不下去,别开头,上前仔细大量虞昉的神色。
虞昉任由她看,道:“我没事,好得很。”
桃娘子撇了撇嘴,道:“梁恂就是一条汪汪乱叫的疯狗,几棍子下去就老实了。真叫得人头疼,我一把毒药毒死他。我去了军营,好些天不见,我在瞧将军身子可有养好些。”
虞昉笑了起来,让她放心,招呼余老太爷道:“请进屋去坐。老钱,你去将羊腿五花肉都炖了,桃娘子,你取些香料给厨房去腥增香,咱们借花献佛,留余老太爷用晚饭。”
老钱高兴地跟着桃娘子去拿香料,余老太爷见到虞昉他们一如既往的轻松,心头松快了大半,乐呵呵道:“我就不与将军客气了,就留在将军这里蹭一顿晚饭。”
进屋后落座,铃兰斟茶奉上,余老太爷顾不上吃茶,将钱罐子传来的消息赶紧告诉了虞昉:“将军说将西梁粮食大涨的消息传出去,我估计将军有用,赶紧来告诉将军。”
果真有足够的利可图,哪怕是死,也有人会冒险一搏。
有人送粮食上门,虞昉若不收,就显得生份,她一向亲民,自会悉数笑纳!
虞昉颔首道谢:“真是太好了,多谢老太爷。老太爷先稍等,我出去安排一下。”
余老太爷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忙道:“将军且去忙就是,无需管我。”
虞昉走出门,让虞邵南去将老钱叫了来,道:“我写道手谕,你赶紧快马加鞭赶去找韩大虎。”
“嘿嘿,又送粮食来了!”老钱兴奋得摩拳擦掌,跟在虞昉身后进了书房。
虞昉这些时日经常练字,字从工整变得有棱有角,隐约见风骨。她简明扼要写了指令,盖上私印,蜡封好交给了老钱。
“留下不宜做种的粮食给韩大虎,其余的运回来,用于春耕。”
虞昉交待完,沉声补充了句:“告诉韩大虎他们,虞氏只要一息尚存,便会站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共存亡!”
老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慎重擡手见礼:“是,属下领命。”
“另外,韩大虎他们骂人,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没劲得很。官媒在那里喊话,你让他们这样回应。”
老钱立刻来了劲,听虞昉说完,他哈哈大笑,只恨不得马上变成鸟飞去,与西梁人大骂三百个回合。
虞昉朝他摆手,“羊肉猪肉不算事,等你回来再给你炖。去吧。”
老钱响亮应是,转身轻快跃了出门。
虞昉收回了视线,脸上的轻松不见了,凝神思索起来。
余老太爷身为乡绅之首,带着礼来到将军府,其他乡绅没见动静,应当已与他通过气,被安抚住了。
老钱的忧虑有一定的道理,乡绅百姓不能乱,她需要他们的支持。
虞昉身为雍州府之首,她再难,也决计不能透露。
她乱了,雍州府就真正乱了。
余老太爷做买卖的本事不错,她手上还有金子,请他出面,去乌孙那里弄些马来。顺道用金子开道,让乌孙人清楚,给谁卖命,才有好处可得。
乌孙部落虽穷,人少,只他们神出鬼没,马精人壮,足够令人头疼。
用乌孙人偷袭西梁,牵制住他们,保证雍州府大本营的安全。
虞昉盘算了下,粮食已经解决了大半,虞冯那边若顺利,披甲也不成问题。待乌孙马一到手,便可打造精骑营。
万事俱备,待到秋收之后,她这道东风,便要席卷天下!
虞昉看向角落默默立着的虞邵南,道:“阿南,你亲自跑一趟梁河县,我这里有几句话,要带给虞长史。”
虞邵南不放心道:“将军,我是你的护卫,不能离开你身边。”
虞昉现在的亲信就他们几人,劝道:“将军府护卫森严,不止你一人。我在府里基本不出去,再说还有铃兰,她的力气可不小,一个人能打两个老钱。没事,你放心吧。”
虞邵南想了下,躬身应了。虞昉再挥笔写了一封信,封好交给虞邵南,他接过仔细收好,道:“属下这就出发。”
虞昉道:“辛苦你了。”
虞邵南眼里露出了欣慰的笑,擡手施礼告退,走到门边,脚步犹豫了下,停下来转身看向她。
“将军,梁恂闹出来的事,不能就这般轻易算了。”
虞昉心下了然,她看似无事,虞邵南身为她的贴身护卫,如何能不清楚,梁恂给她带来了大麻烦,替她不平。
“行!”
虞昉痛快应了,她从来不是以德报怨之人:“账我都记着,我要不但要弄死他,还要狠狠羞辱他。何况,我的聘礼_____”
她嫣然一笑,“都是江山社稷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