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天际,几颗稀疏的星辰在拼命泛着微弱的光,枯草上覆盖着一层薄霜,四下万籁俱寂,惟有寒风呼啸。
一道黑影摸索着来到乱石后,低声道:“钱哥,这条路偏僻得很,知道的人极少,比梁恂走的那条还要荒芜。都这个时辰了,肥羊可是迷了路,今夜不会来了?”
“狩猎要有耐心。”老钱回了句,将身子挪开了些:“余老太爷说过,西边这条道离关口远,白日太过打眼,恐惊动驻兵,他们肯定会趁夜赶路。只要翻过了馒头山,进了西梁地界,他们就安稳了。西梁那边肯定有接应之人。将军说放西梁那边一马,我们只要粮食。”
黑影不依不饶,又贴了过来:“钱哥,这次抓到了肥羊,咱们可能敞开肚皮吃到饱?”
“虎子你个饭桶。将军何时亏待过你们了,只实在太穷,没办法,将军吃的与你们也差不多。有了粮食,首先想到的便是你们。”
韩大虎嘿嘿,“我知道,将军待我们兵营的兄弟跟亲儿子一样看待。”
“将军好看着呢,可生不出你这么丑的亲儿子。”老钱不挪动了,伸手去推韩大虎:““滚,你别贴这么近。””
“冷,钱哥。我给钱哥挡风。”韩大虎任由老钱推,自巍然不动。
“钱哥,上次抓岁赐肥羊,将军赏了我一两金。钱哥,我思前想后,钱哥手艺好,劳烦钱哥给我媳妇儿打只金镯子。”
老钱还没说话,韩大虎已经不由分说将金锞子塞到了他手里。金锞子带着温热,老钱掂了掂,小心收了起来。
“虎子,你家里日子也不好过,媳妇儿带着一双儿女,还要伺候你老娘。这金锞子,不如分出一半当做花销,一半我给你打个空心的。”
韩大虎道:“钱哥的话有道理,可我这个人不想听道理。我娶我媳妇儿的时候,跟她许诺过,以后让她穿金戴银。我在外面打仗,一年到头都难见一次,我阿娘不好相与,我媳妇儿要拉扯小虎小棉,要孝顺我阿娘,她太不容易了。我对不住她,欠她的太多。金镯子我想完完全全属于她,跟儿女阿娘都无关,只是她的。”
老钱沉默了下,道:“虎子你丑归丑,没曾想还是个情种。”
韩大虎飞快道:“钱哥,你丑,但你不懂情。”
“滚!”老钱怒骂。
韩大虎大手掌捂住了老钱的嘴:“嘘,钱哥,有动静了!”
老钱透不过气,懊恼得淬了口,韩大虎毫不在意拿下手,将唾沫顺势抹在老钱身上,如夜猫子一样灵活,潜伏着往外去指挥了。
山道那边,一队火把逶迤而来,老钱数了下,共有二十只火把。在雍州府一带运送重物皆用骡车或骆驼。一辆车或一匹骆驼上挂一盏,那至少有二十辆车,或二十匹骆驼。
粮食商队从青州而来,顺利过了甘州。青州那边兴许只是个幌子,赵秉持绝对不干净。
“杀千刀的狗东西,真是大胆!”老钱暗自淬了句,同时又裂开嘴笑。
“没有刀箭,没有粮食。自有敌人给我们送来。”虞昉曾说道。
“果真送来了,将军才是最大的庄家!”
老钱在黑暗里笑得牙不见眼,凭着他竹竿一样的身子,只掌控大局,不去给韩大虎他们添麻烦了。
火把越来越近,老钱看到最前面领头的骆驼,已经进入了雍州兵的埋伏。
韩大虎按兵不动,十余匹骆驼走近时,雍州兵如从地里冒出的幽灵,弓弦齐刷刷拉开,带着长刀的队伍,包抄到最后,将驼队团团围住。
“不许动!”韩大虎气沉丹田发令,声音响彻空旷的山谷。
诡异的安静之后,便是一阵乱动吵嚷。
“有劫匪,打劫了,跟他们拼了啊!”
“我们是商队,你们胆敢动手,我们要报官!”
老钱抠了抠耳朵,骂了句:“蠢货!”
商队的护卫举刀反抗,韩大虎叉腰一声怒喝:“还敢动手,孩儿们,给他们松松筋骨!”
箭矢破空,长刀毫不留情砍下,商队护卫哪是雍州兵的对手,很快便哭爹喊娘。商队的东家捂着流血的手臂,哭唧唧喊道:“饶命啊!饶命啊!”
兵丁前去察看过骆驼背上拉的麻袋,回来跟韩大虎禀报道:“里面都是粮食,米面都有。”
韩大虎高兴得搓手,道:“快去把骆驼看好,可别弄丢了。早些收拾好,早些回去吃饱饭!”
兵丁舔了舔唇,忙笑着跑去忙碌。老钱走了出来,对韩大虎道:“一群混账东西,把领头的捆了,其他人放他们回去报信。”
虞昉吩咐过,抓到领头的,拿去找找秉持再发一笔财。
韩大虎传了下去,很快将哭天喊地的东家捆了,嘴中塞了破布,扔到破板车上,赶着驼队得胜归去。
回到营地,老钱与韩大虎忙着一通收拾,分了些前去灶房给营地的兵丁加饭。
忙完已经到了黎明时分,老钱和衣靠在炕稍眯了一会,与韩大虎叽叽咕咕交待了一通。
韩大虎听得乐不可支,“梁恂狗贼,天天喊,喊得老子头疼,这下可要好生收拾他!”
吃了两大碗汤饼,再吃了两个拳头大的馒头,韩大虎吃了七八分饱,抹了嘴就溜了出去。
太阳在云中穿梭,逐渐升上了半空。西梁派来的官媒又开始在城墙下喊话。
“虞将军,你与五皇子两情相悦,五皇子对你念念不忘,你可别错过了这段好姻缘啊!”
来往榷场的商队经过,停下来看着热闹。媒婆轮流喊了好些天,也不见疲惫。
以前雍州兵站在城墙上骂,媒婆不接话,只翻来覆去喊梁恂与虞昉的浓情蜜意。
跟看大戏一样,男女那点事,尤为让人感兴趣,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韩大虎与老钱领着嗓门大的兵丁,蹭蹭蹭登上了城墙。兵丁立在箭跺边,擡起手上的锣,哐当就是一阵敲。
媒婆的话被锣声盖了下去,大家都一起仰头看向城墙。
兵丁收起锣,大喊了声:“没卵子的软蛋梁恂,你且听好了!”
媒婆听得神色惊惶,下意识转头,朝身后的人群中望去。
“梁氏祖宗八代都是软蛋,巴着女人起家,攀附上虞将军,这是西梁穷疯了啊!”
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大楚的商人,虽说勉强通商往来,毕竟两国交战多年,身为大楚人,不禁痛快得笑出了声。
“梁恂,你阿爹庆文帝也是软蛋,是你外家明氏不够你梁氏祸害了?”
兵丁嗓门大,嘴皮子飞快,媒婆话都插不进去。
“老鼠生老鼠,倒也不奇怪,吃软饭是你梁氏家风。”
兵丁叉腰哈哈大笑,“想要攀附上我们将军,倒也可以。你反正没卵子,你阿爹没卵子,你兄弟们没卵子,你祖父死了就算了,不如你与你阿爹,你的兄弟们跟阉人无异,不如都一并来我们将军身边伺候,以后进了宫,赐你们虞氏姓氏,容你们收养几个干儿子,给你们养老送终!”
“诸位可知,梁氏一族没卵子,梁氏子孙从何而来?”
“哈哈哈,梁恂,这个送给你!你阿爹,你兄弟们都有!”
兵丁说着话,手从布袋中掏出一个袋子朝空中扬去,飘了两下掉在了地上。
众人都不由自主朝空地上的袋子看去,一时没人敢动。
媒婆身后的人群中,有人走了出来,上前捡起了袋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根插在鼻屎大小泥丸上的竹签。那人看得一头雾水,茫然不解走回了人群中。
兵丁再抓了把竹签朝墙下洒:“哈哈哈,这个眼不眼熟?低头看看就知道了,这就是你们梁氏的男跟!”
有胆大的人跑去捡了几根抓在手里,对比着兵丁的话,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顿时兴奋地跑了回去。
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上前,问道:“你捡的是甚?”
那人眉飞色舞解释起来,大家听得哄堂大笑。
“真细啊!”
“这点子东西是不行,跟官宦阉人无异!”
媒婆急得脸色都白了,尖声大喊:“胡说,都是胡说,污蔑!”
兵丁道:“是不是污蔑,你回去让你们的庆文帝,梁恂一众梁氏儿郎,脱掉裤子给大家瞧一瞧,证实一下啊!”
媒婆顿时一僵,想到梁氏皇族一并脱裤子,证实自己雄风的画面,想笑,赶忙捂住了嘴,脸色古怪至极。
人群中有人起哄道:“哈哈哈哈,让你们的五皇子,皇帝都来,脱了裤子让我们看看!”
休说梁氏是西梁皇族,不可能这般做。
哪怕真这样做了,顶多添一场热闹,笑话。
“嘘,小声些,西梁人在,说不定有大官混在里面。”
“怕个逑,西梁与大楚打了这些年,哪一次打赢过?”
“输了还舔着脸要钱,可不就是穷疯了,靠着大楚施舍的叫花子,没脸没皮的滚刀肉,不是吃软饭,是甚?”
“梁氏被虞将军打得跟落水狗一样,这是打狠了,变成了贱皮子,浓鼻涕一样糊了上来。”
有人道:“西梁就是喂不饱的恶狗,拿了大楚的岁赐,还要抢虞将军。西梁在虞氏手上从没讨到好,这是要坏了虞将军的名声,毁了虞将军,欲将再次入侵大楚,其心可诛啊。”
“打不过虞将军,就要毁了虞将军。没出息的软蛋,真不要脸!”
“梁氏皇族,就是一群脏东西!”
人群中,牟其善按住梁恂,警惕四望,小声焦急地道:“五皇子息怒,息怒!”
梁恂唇都发紫,狰狞道:“是她,都是她的手段!”
牟其善何尝不清楚,看热闹的人群中,混进了虞昉派来的人,与雍州兵互相配合,极尽羞辱西梁,羞辱梁氏。
双方一唱一和,商人的嘴比谁都快,三人成虎,传到最后,余下的便是梁氏皇族脱裤子验证过,他们都是软蛋,形同阉人。
梁恂浑身簌簌发抖,道:“大楚来的粮食商队,也是她埋伏的后手!”
他们得了消息,有大楚的商队偷偷运粮食到西梁来卖。夏州现在的粮食价钱还混乱至极,他们本来缺粮食,正求之不得。
昨夜应该到的商队,他们等到天明,迄今不见人影。
牟其善叹了口气,道:“粮食应该没了。大楚的商人回应得太快,如今仔细一想,是夏州消息传得太快,是有心人故意为之。雍州也缺粮食,他们挖好坑,一个大钱不花,等着有人送上门。”
“太可恶,太恶毒了!”
梁恂身子控制不住发抖,茫然道:“虞氏一向正气,怎会如此,怎会变得如此下作?”
牟其善也不解,虞氏向来光明磊落,哪怕被梁恂称与其有私情,只会义正言辞驳斥。
谁曾想,虞昉不露面,不解释。
她直接派人抛出更令人感兴趣的谣言,让梁氏的祖宗八代,甚至庆文帝都被牵连了进去。
到最后,梁氏皇族上下都跑不掉,落得一个无能的名声。
梁恂头疼欲裂,望着议论得唾沫横飞的人群,厉声道:“既然虞昉如此无耻,我们再无反应,就真坐实了软蛋的名声。传令下去,即刻整兵!”
同时,京城皇宫御书房。
景元帝苍白着脸,双眸泛红,望着姚太后缓缓摇头:“阿娘,我在阿昉眼里独一无二。天下岂会有选他人,而不会选我之人?”
姚太后神色冰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景元帝按在案几上的手指,用力得几乎泛白:“阿昉不是这样的人,阿昉如何会瞒着,背叛我,都是污蔑,是西梁在污蔑阿昉。阿娘,我不会下旨,绝不会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