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符号学与语言恐怖谷◎
那句话好似一只大手,将快在混乱中溺死的思绪拉出。
无尽的黑暗褪至一边。
牛肉粉丝汤的热气，人声交错的喧闹，莫向晚兴趣盎然的神情,将本错乱的恐惧压了下去。
甄巧松了口气：“我知道恐怖谷效应，但语言也能有？”
莫向晚吃饭很慢,胃口也不大,碗里的粉丝还剩不少。
“近年来才提出的一种理论，只不过没怎么受到过关注,语言科学一直是边缘科学。”
甄巧下意识说：“主要是说话真的没什么好研究的。”
听到这个回答，莫向晚本半张的口又闭上了。他墨蓝色的眼瞳变得悠远,仿佛穿透对面的人，看向了另一个世界。
甄巧以为他被冒犯到了,忙道：“开个玩笑而已，你别当真。”
她知道莫向晚脾气好,但这也不是惹人家的理由，毕竟谁也不喜欢自己的专业被拉踩。更何况,要是真没有可研究的,这人也不可能成为华大近年来最年轻的教授。
莫向晚收回目光：“以为我生气了？”
“怕你多想。”甄巧挑挑眉。
“放心,我不会生气的。”
“算了吧,大言不惭先生，生气乃人的天性。”甄巧的嘴扁成一条直线。
莫向晚轻轻笑了两声，头低了些许：“或许我会生气……但我永远不会跟你生气。”
甄巧愣住。
怎么莫名其妙有了宠溺的感觉，就像小说里的霸道总裁？果然言情小说害人吧！
按理来说,她应该感到排斥；但此刻,只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午后的栀子花香满鼻尖芬芳,莫向晚站在院子另一头,五指张开穿过清冷的阳光。
——我们脑内所有信息,都以一种符号语言的形式存在着。
而他的背影留在一片空旷中，好似即将融进广袤的宇宙。
是回忆？
是幻觉？
莫向晚继续微笑道：“其实语言不仅仅是说话，我们脑内的全部信息，都能称之为语言。”
是那句话吗？
甄巧无意识间，就接出了脑内的那句话。
“我们脑内所有信息，都以一种符号语言的形式存在着。”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空气突然安静三秒。
莫向晚困惑：“原来你知道这个理论？”
“好像在哪儿听到过……不，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句子，但不知道它的意思。”甄巧实话实说。
莫向晚点点头，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和圆珠笔，直接在桌上画起了一张图：
“比如我们现在这个场景，其实储存在大脑里的符号就是这样：
我-椅子上的《偷吻月亮》
桌子（两个碗，四个碟，竖着的筷子，用过的餐巾纸）
甄巧（吃牛肉粉丝汤）
（众多嘈杂的顾客）
（收钱的老板娘-戴眼镜的中年男顾客-刷手机的老板）
如此一来，所有的记忆都可以通过符号语言的内容和排布概括。我们往后再回忆起过去的片段时，实际上是调用了这些符号信息，再把它们加工成具象。”
甄巧似懂非懂：“为什么要这么储存呢？”
“因为高效，字符所占体积永远小于图像和视频。”莫向晚又开始教授模式了，无意间就字正腔圆了不少。
“原来如此！”甄巧豁然开朗，重新提起筷子，吃泡在汤里的酥饼。
其实听他说话还挺下饭。
一部分原因是他讲东西清晰有条理，另一部分原因是……他长得帅声音好听。
他的长睫毛总会随说话节奏微微颤动，两句话间停顿之时，嘴唇会稍稍抿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难怪经常有其它学院的学生偷偷混进他的课堂！屡禁不止，保安大爷都缴械投降了。
听着听着，甄巧都忘了在吃饭了，直接举手提问：“这么说来，记别人说过的话岂不更容易？毕竟对话本身就是符号，调用后不用再加工。”
“大概是这样，”莫向晚不太确定地说，“但我没体验过。”
“行行行，就你记忆力好，从来不忘事！”甄巧强烈谴责他的凡尔赛行为。
不过听到刚才这些理论后，一些事情明朗了起来。
甄巧这才明白，为什么过往那些蒙上黑色薄纱的记忆碎片中，唯有对话最先清晰。那些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说的，也不知道和谁说过的话。
记忆就在那里，只是调用出了点问题，会想起来的。
她长舒一口气，贯穿每次时空穿梭的不安，突然消退了不少。
“对了，你还没说‘语言恐怖谷’是什么？”
“就是说，如果语言也处于正常和不正常之间某个临界点时，也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比如Chatgpt？”
“理论认为，机器人与人类接近但不完全接近时才是最恐怖的，但相似化程度极高乃至一模一样后，人们对它的情感反应会回归到正面。”莫向晚皱起眉头，“但我觉得，一模一样比接近远恐怖得多。”
甄巧咬住筷子，思考片刻后：“就像模拟了人类情感的人工智能，比没模拟的更令人毛骨悚然。”
“正是。”莫向晚瞥了手边那本《偷吻月亮》一眼，“过于完美的文学作品也是。”
……
哦，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甄巧差点一头撞到桌子上：“所以你大费周章，就为了安利这本书？”
莫向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递来那本书。
“你不要对这本书带有偏见，读一页试试。”
甄巧将信将疑地接过。
那色彩斑斓充满文艺青春风的封面近在咫尺，翻开前，她先看了一眼作者介绍：柒月酒，知名网络作家，代表作有《落日与玫瑰与你》《热恋奏鸣曲》《偷吻月亮》。
……
非常经典的言情小说作家。
等等，《落日与玫瑰与你》这个书名号，好像在上一个时间线里，在莫向晚办公室的书架上看到过。
甄巧不可置信：“你不会是柒月酒的唯粉吧……”
莫向晚没有回答，示意她好好读书里的内容。
甄巧便默默看起了正文。
开篇便把人引入了故事。
虽然她从不看言情小说，但这一篇竟让她看了下去。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抓住了她的眼睛，让她不得不看下去。
开头其实讲了很简单的一件事：女主刚踏入大学，满怀对未来的憧憬，但家庭突然遭遇的变故直接让她坐在路边哭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经过作者的编排及文笔打磨，这个本俗套的情节变得又爽又苏。
有那么一瞬间，甄巧甚至想跟莫向晚借下这本书，晚上回家看。
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慌忙合上书，还给莫向晚。
“文笔挺好，就是情节俗套。”
莫向晚点点头：“文笔确实很好，而且从现代汉语角度来看，没有一处不规整的用词或句子结构。”
“没有语病不是最基本的吗？都出版了。”
“行文完全规范是很难的。”莫向晚说话似叹气，“有些大作家的语病反而成为他们的标识，像‘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沈从文的语病也非常多，嗯，托尔斯泰也会犯重复性的语法错误。”
甄巧倒不以为然：“说不定有审校团队？”
莫向晚没有回答，只是在沉思。
不知不觉中，下午一点半了。
小店内顾客散得几近干净，老板和老板娘桌子都收拾完了，坐在最靠里的桌子上擡头看去年的世界杯重播。
他们两点钟还有课，现在必须得往学校走了。
甄巧付了自己那份：“20块钱的便宜我就不占了，饶了你。”
“你的意思是，两百块钱的便宜你才会占？”莫向晚一脸意味深长。
“闭嘴！”
他们披上羽绒服，带着一身牛肉汤味的暖意踏入了门外的冬日。
**
晚上，甄巧打开手机，在热搜上看到了一个词条。此前她从未关心过这类话题，但今天中午莫向晚的那本书让她不得不注意。
【1.柒月酒封笔[爆]】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中午还在聊，现在就出现在了热搜上。
柒月酒正是《偷吻月亮》的作者，那个知名网络作家，写出来的文字似集合了世间所有爱情小说之精华一般，让人总想看下去。
点进去，置顶的是柒月酒的一条微博。
【柒月酒V：我因个人原因无法继续进行写作，今日起不再使用此笔名。谢谢各位读者一直以来不离不弃的支持[玫瑰]】
非常简短，从中看不出任何多余的信息。
也没什么告别写作的依依不舍的感情。就好像于她而言，写作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封笔和打个喷嚏一样随意。
这和评论区们的粉丝形成了鲜明对比：
【柒柒没了你我怎么活啊】
【可以缘更，但不要封笔嘛大大[流泪][流泪]】
【胃口被您养叼了，我现在已经看不下去别人的书了，只能看您的，求求继续写吧[跪下]】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阴暗地发疯）柒柒你是我的全部（打滚）（摔盘子）我只能七刷你的书了】
【中国文坛需要你快回来啊啊啊】
……
不是控评，却堪比控评。
再往下翻，甄巧开始看实时微博。突然，她在一群彩虹屁中发现了零星几个格格不入的声音。
【红橘Sunny：有人见过柒月酒大大吗？是男是女？】
【谁不喜欢姐姐：难道没有人意识到，她从来没出现过吗，这么大流量的作者至少应该参加过签售会或作者大会吧……】
【@一枝海棠915：@红橘Sunny从人物描写来看柒月酒应该是女作者，但其它信息确实一点都不知道。】
这么神秘？
甄巧皱起眉头，在浏览器里搜索“柒月酒”有关的信息。果然，无论往后翻多少页，只能看到她写的书，却找不到一丝关于她本人的信息。
难道莫向晚也是在好奇这个，所以才开始关注？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那家伙一天到晚总有股旺盛的求知欲。
甄巧没忍住，打开小说网站，点开《偷吻月亮》的试读章节。
真漂亮的文字，真的很漂亮。
真标准的行文，真的很标准。
再看到那些文字时，她想到了“语言恐怖谷效应”。
完美文笔，神秘身份；一个小说写作细细想来，竟有了一丝克苏鲁恐怖之感。
大概是受和莫向晚对话的影响，甄巧越想越觉得奇怪，最后打通了妈妈的电话。作为资深网络写手，母上肯定有更灵通的消息。
电话接通。
甄巧先打个招呼，醉翁之意不在酒：“妈妈，干什么呢？”
电话那头，张芹桦的大嗓门鞭炮似的响起：“码字呢，今天赶榜！”背景传来了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
“妈，你知道‘柒月酒’封笔了吗？”
张芹桦笑得很开心：“宝贝儿终于长大了，开始看言情小说了吗？”
“不是！我只是看到热搜了才知道。”
张芹桦的声音略显失望：“不过她写得挺好的，我得多扒扒她的文章结构，学习一下。最近扑得亲娘都不认识咧。”
“你也觉得她写得好？”
“当然了！标杆似的，我们业内公认的。”这是来自专业作家的肯定，可以说是很高的评价了。
“那你以前参加绿江作者大会的时候，见到过她吗？”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
“没有。”
甄巧简直不敢相信：“从来没有？那么多次？”
“从来没有，”张芹桦的语气很肯定，“她的Q/Q肯定被编辑敲烂了，但就是没去过。”
“这么神秘？”
张芹桦重重叹了口气，键盘声音都消失了。
“如果能见到她的话，真想要个签名呐。”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为科学幻想文，其中许多语言学、脑科学、物理学理论尚无依据，请勿相信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