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艰辛开年,国内外接二连三爆发疫情。
谢寻意见证了三月到四月复工后的魔幻口罩,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所谓“榕城的活力”。一夕之间,榕城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开生产口罩,榕城商人以极快的速度,改装各种机器开始生产当时售价一块到三块不等的口罩,对疯狂的人来说飞出来的口罩片材就是一张张人民币。但凡是个人都在倒卖价格被炒到七十到一百倍的口罩核心材料熔喷布,甚至连生产熔喷布的小机台都被改装出来,要知道正常一条生产线从生产到搭建需要至少一年时间,而且价格昂贵。
榕城成了不夜城,工业区很多工厂灯火通明,每个人都精神亢奋,可以整夜不睡觉守在无纺布厂家门口,就为了抢下来的布料。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高利润之下都变得脆弱,所有的人情混在这个时候,是财富的钥匙更是催命符。短短一个月,有人倒手一夜成为百万富翁,有人却朝夕赔光家产。每个人都看着布料价格一路飙升,一天一个价格,又从高峰一夜过山车下来,疯的疯,傻的傻,而真正站在风口上的猪飞上了天。
这是疫情之下,悲天悯人众志成城背后的群魔乱舞,谢寻意看得目瞪口呆。她第一次见识到榕城真的有那么多的商人,他们还是那么“能干”、“吃苦耐劳”、“充满创造力”,整夜不睡觉,很多人去年口袋里都掏不出一分钱,今年砸锅卖铁十万百万千万的囤货。甚至连谢寻意常去美发店里的理发小哥,都在朋友圈吆喝卖布和口罩。
而谢寻意之所以能深入见证这出魔幻大剧,是因为谢秉正之前入股了一个朋友的无纺布厂,前几年行情很差效益很差,守的很辛苦,到去年的时候甚至濒临破产倒闭。谢寻意从接手谢秉正产业之后,曾多次去那个叔叔那说要退股想砍掉不良产业,但因为无纺布厂实在没钱,这事才一直拖到了这一年。
有一天早上,谢寻意准备去公司上班,金安给她打了电话,没说别的事就是让她用股东的身份去无纺布厂给他搞几吨布。金安告诉谢寻意这段时间暂时别退股,还让她也暂时别去孤鹏上班,先去无纺布厂盯着才是,免得到时候分账被人占了便宜。
谢寻意察觉到事情不对,跑到了那边厂家,原本看到她来就头疼的叔叔,对她和颜悦色,带她去楼上办公室避开楼下疯狂抢货擡价的人,好言说退股好说,现在就可以按比例全款给谢寻意。
谢寻意不傻没接茬,后来的一个月,她接到了身边几乎所有亲朋好友的电话,甚至在金洲的陈家和潘家都给她打电话,让她去吃面子插队拿货。
曾经那些和谢寻意不对付的亲戚热情洋溢,也不管谢寻意什么脸色说话多讽刺,都能往上贴。谢寻意不想淌这浑水,连陈元恒打来凑热闹问布,都被她臭骂了一顿,她光是拒绝电话都说到喉咙沙哑,手机还是没日没夜地响。于是,她干脆静音了。
有一天晚上,谢寻意在阳台上抽烟,手机在茶几上闪烁,她看到心烦皱了皱眉,任由着手机响到自己挂断。很快手机又亮起来,谢寻意缓缓抽了口烟,侧头看了看苹果树,莫名心头一闪而过一丝无奈和心软,灭了烟站起身去看电话,结果她看到来电显示是贺禹。
谢寻意下意识飞快接起电话,喂了一声等那边说话。
贺禹则停顿了一秒,问:“尘尘,忙不忙?”
谢寻意回答:“不忙。”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贺禹开口,但他欲言又止。
谢寻意察觉到了什么,立马问道:“你也要布吗?想要多少,我给你去搞。别人我都不帮,你要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
贺禹在电话那头微怔,随即说道:“不是这事。”
谢寻意有些意外,但心里下意识松了口气,她低了低头问:“那,是什么事我能帮你?”
“你最近是不是忙疯了?听你声音都哑了。”贺禹问道。
“估计骂陈元恒骂的。”谢寻意叹了口气,愤愤说道。
“他找你买布了?”贺禹猜测。
“是,要个五吨,说自己一倒手能赚三十万。还想多囤点。”谢寻意很自然和贺禹说起彼此相熟的朋友,说道,“我说别一下砸手上都赔了,这种风头有什么好赶的。这么变态不正常的行情撑不了太久,他根本不会买卖,很短时间内找不到下家就全完了。”
“嗯,估计撑不到五月份。”贺禹说道。
谢寻意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问贺禹:“不说他了,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了,你最近很忙,等我忙完这段时间,有空自己去趟榕城,这事说起来急也不急。”贺禹说道。
“我没事,我有空,我可以帮忙。”谢寻意忽然有些急说道。SG
贺禹思忖片刻说道:“我还是自己去吧。”
谢寻意闻言有些失落,笑了笑说道:“那,还有需要帮忙的,你再跟我说。”
“好。陈元恒的事,你是要劝住他,还有你自己也注意休息。”贺禹说道。
“你也是,注意休息。我和陈元恒说了,等这波过去,我肯定还是要退股的,到时候我给他这三十万都行。他要再搞下去惹宁宁生气,就是个傻逼了。我还骂他这个时候不听劝,还逼我给他布,算个狗屁朋友。”谢寻意说道。
贺禹笑了笑,说道:“你最近脏话连篇。”
“就是很气,感觉周围的人都疯魔了,我也没了耐心,可能我也疯了,就觉得很讽刺很没意思。”谢寻意垂眼说道。
“人生本来就很无趣没意义,而每个人就是这么善恶难辨的。”贺禹淡淡说道。
谢寻意怔住神,她没料到从贺禹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论,她以前一直认为他是个很积极的人,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复杂的人情世故,他甚至很享受这样的成就。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聊了很多未来,对家庭和长久关系充满期待。
贺禹见电话那头谢寻意忽然沉默,又说道:“我挂了,晚安,早点休息。”
谢寻意回神,有些难过低声应了一声好。这天晚上,谢寻意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梦到他们四个人在骑车,贺禹骑摔倒了,谢寻意很紧张一直问他怎么样,还看着他流血的伤口手无足措。在梦里她难受得急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醒来,谢寻意发现自己枕头湿了,她睡意全无,坐起身拿过手机看了看,刷了刷微博,看到吴新云去年卖了书的影视版权,原本今年年初开机,因为疫情推迟了。
谢寻意神色平静滑过消息,感到无聊放下手机,她起身去厨房倒水喝,经过书房拿了那本很旧的书《有人喜欢冷冰冰》。这本书,她在初三暑假看完之后就没有再看过,很多故事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当时很喜欢。于是,她打开台灯重新阅读,不知不觉读到了天亮。
六月份,疯狂的炒卖倒卖热度终于慢慢褪去,谢寻意在七月份和那边工厂退了股,第一件事就是把贺禹的六百万加利息还了。
周边的一切仿佛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生产里,但每个人总感觉不太对。
谢寻意那天还款后,她和贺禹又聊了两句,她问贺禹来过榕城没有。贺禹回复她:“他又动手术,暂时没回去。”
谢寻意看到这条信息,一下明白了贺禹说的人是贺延忠,她矛盾了很久,最终在想到贺禹骑车摔倒,伤口血淋淋的那个梦的一瞬间,她颤抖着手飞快打字关心了一句:“严重吗?”
那年,她只想到自己受到伤害,很难对等去看贺禹的处境。她曾经和那些疯狂倒卖的人一样,善恶难辨,人在巨大的痛苦或者巨大的利益之下,人性的自私贪婪便会展露无遗,大家都丑态毕露,对欲望礼拜对生命藐视,真实到难以回避。
贺禹看着谢寻意这条信息傻了傻,他也犹豫矛盾了很久,才能打下几个字:“确诊癌症了。”
谢寻意读着这五个字,心里百感交集。她茫然擡起头看向办公室窗外的蓝天,是天高地阔、云淡风清的景致。今天是个好天气,她应该出去逛逛,像小时候一样,天气好就往外疯跑,在院子里尽情玩乐,呼朋引伴。而记忆里的人都是快乐的,那年她和潘宁还有陈元恒在小院门口看到贺延忠的车,他们父子当时是她家请来的客人,他们好奇围着车看,从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在特定的轨迹里开始转动,转到今天,一切无情改变,可能也没有任何改变。他们没躲过任何一个变故,每一个决定都影响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谢寻意放下了手机,拿了包站起身。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助理陆双问她去哪,她回答:“今天你们也早点下班吧,天气很好,可以出去逛逛。”
“啊,可是下午现在还好热,很怕会中暑。”陆双好笑道。
谢寻意笑了笑没说话,径直走出了公司。在电梯里,她掏出手机给贺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他人的过错已经和他们无关,情感上却依旧不得不彼此连结着,还会一直影响他们的以后。她不想贺禹再像她留有遗憾,她心疼他的处境。
这个无声的表情让贺禹仿佛看到了那年河堤上的谢寻意,她给了他一个拥抱,温暖有力。
谢寻意离开公司,开车在榕城漫无目的转着,一个多小时后,她绕到了儿时小院所在的老城区,经过她以前经常去的超市。今天超市门关着,门口贴着白纸黑字的讣告,谢寻意停车下车去看,是超市里的老婆婆去世了,她第一次看到了婆婆的名字:赵玉凤。她生病去世了。
街头人来人往,谢寻意心里难过转身,她看到迎面走来的人,有人戴着口罩有人没戴,她忽然习惯了这新的奇怪的世界。
八月初,贺禹回了趟榕城,他回来帮贺奶奶完成遗愿,老人家一直有在写日记,记录了很多榕城的风土人情,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不管走多远都不要忘了故土。去年,贺景龄回来整理成书想出版,少了些照片,她今年回了澳大利亚,便委托贺禹推进出版,完善内容。
日记里提到了贯穿榕城的恕江,贺禹来到江边河堤上拍照。谢寻意赶到的时候,正是日落,她隔远喊了声贺禹,然后开始翻扶栏下河堤。
贺禹回头看到她翻扶栏,就像十多年前的一样。她还是跑着下河堤,冲到他面前,他也忙扶住她,怕她惯性太大冲下江去。
谢寻意站稳,擡起头见贺禹正经严实戴着口罩不由笑了,但她迫不及待问了他一个问题:“贺奶奶叫什么名字?我好像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奶奶也姓贺,不然为什么让你叫她贺奶奶?”贺禹觉得奇怪又好笑道,“她和我爷爷同村的。奶奶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贺翺翔。你为什么忽然问我奶奶的名字?”
谢寻意笑说道:“就是好奇,要给贺奶奶出书了,她的名字很重要。”
贺禹眼睛弯了弯,也是笑了。
谢寻意瞅着他,笑道:“这里没什么人,你干嘛戴着口罩,不闷吗?还是你生病了?”
“你怎么不戴口罩到处跑?”贺禹笑反问。
“我反正不怕,又不在室内,我就要呼吸新鲜空气。”谢寻意深呼吸一口气,看向江面笑说道。
“那我得戴着,要是我病了不要传染给你了。”贺禹摇摇头说道。
谢寻意闻言,看向贺禹认真说道:“你要是病了,我就和你一起病,一起隔离。你要是愿意,我还可以照顾你。”
贺禹领会了谢寻意的意思,两人对视了几秒,几乎同时张开手紧紧拥抱住对方。
谢寻意靠在贺禹怀里,看着恕江如往昔流淌向前,她的青春和记忆也一直向前。她曾在这个河堤上和贺禹谈心,听到孟朝熙的告白,和吴新云瞎逛着打发时间,一切都鲜明留在她的脑海里,也将永远不复存在。
这一年全世界死了很多人,每个人都有名字和故事。经历这么多,谢寻意觉得她和贺禹的世界里,已经不可能只有对方,还有其他很多人事,但彼此一定是对方最值得珍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