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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羽毛/KillFeather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上大学后,戎玉怡接触了一个理论,关于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界的祛魅”,原意为对于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这个“魅”放在普通人身上也可以用对权威性过分崇拜来解释。

    戎玉怡从而意识到,为什么她会对温铩羽没有所谓的社交压力,而与其他人接触多多少少会感到疲惫,正是“魅”使得她无法放松、敞开心扉的去交流,面对温姨、大哥、教授、导师、老板们,总隔着一层自己亲手为对方戴上的神秘面纱,她分不清、看不透对方的想法,总下意识害怕自己说错话,给对方留下差印象,从而绞尽脑汁地去交流,表现自我。

    她成长了。一点。事实上哪怕祛再大的魅,在现今成年人的社会里也依然改变不了什么,举个最近的例子,去年她跟随教授到一家医药企业会面商谈,戎玉怡悲剧地发现,如果她想要争取什么,依然要对一些特定人物展露出讨好的姿态。

    祛魅前,戎玉怡和大部分人的心态一样,老板付她工资,她付出劳动力,老板没有拖欠工资,老板是好人,是衣食父母。

    祛魅后,戎玉怡只觉得她拿到手的不是工资,而是占据她时间和劳动力的赔偿。

    头两年,两人单独出去过很多次,在戎玉怡步入十五岁后,温铩羽渐渐接手家里产业,常有事要忙,基本不着家,才逐渐减少次数。

    有时戎玉怡都不知道他在家,偶尔温姨拜托她上楼叫哥哥下来吃饭,她才知道温铩羽回了家。

    有几次叫人得不到回应,戎玉怡进过他的房间,也是那几次下来,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人但凡在家便不会锁门,至多门边挂一条链锁牵扯虚掩着,似乎也没什么大用,从外探手进去也能打开。

    后来戎玉怡才从温姨口中得知这扇门曾经闹过笑话。温铩羽小时经常在房间里戴耳机听歌,打机,房间隔音又太好,任人在外面喊破喉咙也没人来应,温姨吓坏了,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比如……被入室绑架、灭口,或者摔跤不慎一脑壳撞上柜子死了……

    在那几秒钟内大脑的精彩程度能赶上一百部必看经典电影,赶忙叫保镖来破门而入,结果门一开,他人一脸懵逼拉下头戴耳机,嘴里刚咬进一片薯片,左手还握着新买的手柄,眼神茫然看着众人,歪了外脑袋。

    后来长大一点,住在隔壁的大哥心脏不太好,以防万一听不到呼救,便把门敞着,留条缝隙。

    温铩羽的房间不算很大,和她的应该是大小差不多,布局不一样,少一个露台。家具陈设是一水儿的深色调。

    第一次戎玉怡解开链条,锁头不慎磕到门板上,他乍然惊醒。

    第二次戎玉怡没看到地上扔的衣服,绊脚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吃痛。那天家里多了两个病患,一个高烧三十九,一个摔得膝盖青黑,他在餐桌旁静静地喝粥,戎玉怡在客厅揉跌打万花油。

    第三次,快两个月没见面,戎玉怡来到床边,他人睡觉很静,没有醒着那么吓人,和床一样柔软。

    戎玉怡刚要上手去拊他,他便睁开了眼,似乎做了噩梦,心脏也不那么舒坦,戎玉怡想到大哥心脏病发作,有点被吓到,赶忙给他倒水喝,万幸没什么事。

    第四次与上一次间隔有点久,在此之前刚发生过一件不那么愉快的事,温铩羽打了她的朋友。温姨有意让他们俩和好,戎玉怡压下不情不愿,面上乖乖应了,到房门口才耷拉下脸来,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手探进去取下链条,进门才发现他人已经醒了,正在进门右手边的浴室刷牙。

    一闪而过六块腹肌,好险穿着裤子,戎玉怡把头扭回来,怕被温姨发现,她专登进房间关上房门。她气咻咻地,温铩羽不意外,冷淡地刷牙簌口。戎玉怡杵在门边,声音硬邦邦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打自己的朋友。

    至今,戎玉怡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打自己的朋友,只知道后来这位朋友绕着她走,不久便出国读书,再没回来过。

    这是两人关系破裂的开始。

    再后来便是发生关系,戎玉怡对他彻底没好脸色,出口夹枪带棍,有时戎玉怡都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是尖酸克薄的人。

    回到学校,记完新的一组数据,见时间不早,戎玉怡便没做新一轮实验,她习惯扎堆做手术,再做同期数据对比。

    闲着也是闲着,戎玉怡被邀请去观察师妹切脑片的过程。小鼠完成一阶段的实验后,它的下场不是放生或养老,而是被用灌注固定去杀掉它。听起来十分残忍,但这就是现实,因为论文到这里并未结束,后验的大脑图像也至关重要,它用以证明前面的实验确实记录了某个脑区的信号或神经元活动。

    这一环需要实验者取出脑子,没有被处理过的脑组织是软的,而被灌注固定后的脑子相当于标本,虽然还是果冻状质地,不过比没有处理过的稍微硬一些。

    下一步便是机器切片,完好无损是不可能的,但求不要破破烂烂,成败在刀一举。因此师妹很担忧,实验室里转一圈,想要采访上一个实验者。上一个……问完一圈,才发现上一个是戎玉怡自己。戎玉怡让她放心,虽然这台仪器用了好几年,但刀上周才磨过,相当锋利。

    果不其然,切出来的脑片虽称不上好看,但至少没稀碎,扫描结果出来像极了风干的瘦肉片、牛肉干。

    ……

    从研究院出来,天色砚暗,晚上不安全,戎玉怡没敢去远的地方,去了上次的卤肉饭小餐馆。

    店里乌漆麻黑的,一些白领上班族下班了齐聚店里喝小酒。戎玉怡来得晚了,没有座位,与一位白领女性拼桌,坐在靠墙的卡座。

    一顿饭后,戎玉怡做了一个不太明智的决定,可事到临头,也没有第二个更加明智的选择了。或许最佳时机会在两个月后、甚至两周后出现吧,但起码不是现在。而机会,永远留给准备中的人。

    回到家,戎玉怡翻出上次洪力敏过来给她留的纸张,上面写着一行地址,是戎明杰洪力敏新搬的三居室。

    去年末,他们刚从狭仄的隔板间搬到这里,洪力敏也曾找过戎玉怡,那天下大雨,天降温,戎玉怡打开门着实愣了一下,洪力敏手提保温桶,打开里头是鸡汤。

    洪力敏说:“子女和父母的最佳距离,就是一碗鸡汤的距离,端着鸡汤走到,汤不烫嘴也没有凉,就是最好的距离。”

    戎玉怡听完,有句话藏着没说出来,想说你们不来烦我,就是最好的关系。

    没想到半年过去,居然是她先提着行李箱上门找人。

    出师不利,她在筒子楼站了好一会儿,敲了几次门都没有人来应。

    难道找错了?戎玉怡屡屡看向手里的地址,不由地怀疑自己。

    “姐?”

    戎玉怡回过头,冷不丁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睛。楼道里没开灯,碧浓的枝叶折了一道阳光进来,少年背着光,眼睛亮亮的看她。

    看到他,戎玉怡便想起那枚不见的手表。

    戎玉怡应了声,随口道:“放学了?”

    “嗯。”戎飞航背着双肩包,一级一级爬上来,说,“爸没下班,妈应该是带阿弟出去买菜了。”

    “阿弟?”戎玉怡愣了一下,什么阿弟?

    “你不知道?”戎飞航似乎也吃惊,“刚出生,半年。”他跳上最后一级台阶,瞥了眼戎玉怡身边的行李箱,脱下一边背包肩带找钥匙。

    “不知道呢。”

    戎玉怡笑了一声,不知出于何目的,只是有点想笑,便笑了。

    门开。戎飞航转过身来,似想要帮她提行李,被戎玉怡拒绝。他便钻进屋子里,摘下书包进入厨房倒水。

    戎玉怡站在客厅打量这小小屋子,不大的三居室,第三个房间只能称得上是半室,比厕所大不了多少,触目可及的地方不算邋遢,只是看上去家具陈设破旧了些许,比不上她住的那套屋子干净,住人倒没有问题。

    戎玉怡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接过戎飞航倒的水,说了声谢谢,少年抿了抿唇角,没吱声。

    戎飞航今年十岁,仔细算来还是她渡来离岛那年出生的。

    客厅静悄悄地,戎飞航开了天花板的绿风扇,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要回来住吗?”

    戎玉怡拿着水杯,没喝,多年富裕生活养得她有点洁癖。难怪都说由奢入俭难。

    “欢迎吗?”她笑问。

    少年点点头,忽然毫无征兆道:“那天找你要钱,是因为阿弟生黄疸,要用钱,爸说你给的一定不够,让我偷一点贵重物品。”

    戎玉怡分不清他话里真假,仔细想想又像是戎明杰能指使出来的,便点点头,没说话。

    “对不起。”他又说。

    “嗯。”戎玉怡内心叹气,觉得这对夫妻真是造孽,明明没有钱,养不起,却非要硬生这么多。

    时至傍晚,洪力敏才提着菜篮子从外头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戎明杰,看到她皆愣了一下。

    得知她要回来住,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她是来哪一出。

    戎明杰第一个不欢迎:“在那边好好的,怎么要回来住?温家不给你钱花了?”

    “嗯,房子都没得住了。”戎玉怡想了想,干脆认了。

    戎明杰还要再问什么,被洪力敏打断,“时候不早,我得去做饭,待会餐桌上再说。”

    怀里忽然多出一个男婴,戎明杰只能擡手去接。

    他的右手,小尾指和无名指的位置各没一个指骨节,像是被什么横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