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三居室小仓库的生活品质虽然断崖下降,却也没有想象中难熬,洪力敏喜欢追忆往事,最喜欢讲她与戎明杰偷渡到离岛后的故事。
今天讲到搬家。
“我们都搬了不知多少回家喽。”洪力敏边织毛衣边说,“你爸没用,嫁给他十几二十年了,不说有属于咱们自己的屋子吧,好歹有定数啊,要不是靠你补贴,我们哪里住得起三居室,恐怕现在还在住隔板间。”
戎玉怡咬了一口冰棍冰碴子,短暂地默不作声。她知道下个月要交房租,前两天戎明杰才找过她聊过此事,说她也是这家的一份子,那么大个女了,总要交点家用,到时房东要拿不到租金,全家得搬回隔板间去,那里条件只比难民窟好一点。
交家用没问题,不过戎玉怡不打算那么早把钱拿出来,否则按戎明杰的个性,以后房租水电只会全部指望她来出钱。
“这两年总算过上好日子,不用担心吃了上顿就没下顿。过去那些日子真不是人过的,高利贷整日上门泼红油漆,泼鸡血,在墙上写字,扔死耗子,死狗……”洪力敏追忆起从前,长叹一口气,“说你爸倒霉吧,回回能捡回条命。说你爸幸运吧,又能输的裤衩都留在赌桌上。”
戎玉怡想起那两根断指,打了个哆嗦,问是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回事儿?贵利佬斩断的呗。”洪力敏低下头,有条不紊忙活着手上针织,手上那件雏形小衣,说是给男婴准备的过冬毛衣。
“你阿爷年年寄全家福来,看你越长大越漂亮,说实话我以前还挺担心的,怕你不学好,被村子里那些色老伯、小毛孩占便宜。这漂亮小孩啊,出生在底层,没有自保能力,那出生就是个错误。”
戎玉怡咬下一口冷甜冷甜的冰,沉默:明知是个错误,那你们就不要滥生无辜啊?
不过想想也是,洪力敏估计也没想过就她和戎明杰的底子,居然能生出来这么一张漂亮脸蛋吧?
“不过啊,”洪力敏一顿,感叹,“现在想想,好皮囊,其实也是好事,代表你至少能靠这张脸过上好日子,这是多少女孩恨不来的福分?你出去问问。”
原来身不由己,也叫福分。戎玉怡懒得反驳,保持沉默,叼着雪棍,从窗边回来,靠在沙发上,享受着男婴处于熟睡中的片刻宁静。
天花板褪色吊扇哐当作响,裹挟着夏天的风,仿佛身处一口大锅,架在火上烤着,空气里裹着热浪。
有的人家里可以每个房间安一台空调,有的人家里居然可以一台空调都没有。戎玉怡背脊溽湿,十分想念家里那台空调,可以全天二十四小时不关闭。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洪力敏斜她一眼,话题又回到这件事上。
戎玉怡装傻:“什么回去?”
“这几天也住够了吧。我不知道你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你好好的屋子不住,跑来这里遭罪,要是想体验穷人苦日子,这几天也体验够了吧?我实话告诉你,你爸爸很不满,本来家里开销就养不活四个人,你回来又多一张嘴吃饭,这也就算了。你以为这边治安很好?天天晚上才回家,不怕哪天被人捉去强.奸?”
戎玉怡被噎了一下:“我哪有天天晚上才回家,不就那天一天——”
话音被卧室里男婴打断,男婴醒来看不到人,发挥洪荒之力嚎啕大哭。洪力敏立马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嘴上出着母爱的声音安抚男婴,在卧室喂了一会儿奶再出来,客厅里大女儿已经消失不见。
大女儿本人实在受不了家中的气氛,转而上到天台。上到天台也是喂蚊,戎玉怡戴着耳机连接播放器,伴随耳机里的音乐,蹦蹦跳跳地躲避夏日飞蚊的触碰。耳机里是几天前,1999年5月1日发行的《Va(r)nitas,Vanitas》,戎玉怡在CD店试听第一遍便爱上,买了黑胶碟,并让人把音源导进MP3中。跳到日落,最后一丝光色被黑夜吞噬,播放器也没电了,戎玉怡意犹未尽摸黑下楼。
进家门,戎明杰又带人回来打牌。
屋子说是三室一厅,实际上不到八十平,一厅一厨一卫一浴三室,带一个已被堆满杂物、勉强转身的小阳台。留给客厅的空间本就不大,还要摆张皮沙发,一米半占客厅三分之一,厅中再摆上一张麻将桌,几个油腻大肚男坐落东南西北,戎玉怡回房几乎是跟人擦肩而过。
上次过敏,洪力敏在家照看男婴,戎明杰不得不给她指路卫生站的位置,几个人打到一半散台,都不尽兴。
加之房租快要到期,戎明杰看不惯她每日游手好闲,不帮补家用,便以给戎玉怡介绍一份工作为由,叫几个牌友到家里开台,顺便介绍大家认识。
戎明杰拦下她,将她摁坐在沙发上。
攥着她手臂的手,少了两根手指,被截断的位置圆滑,再生的肌肤触感稚嫩,摩挲在她的肌肤上,与其他指甲深陷皮肤的感觉格外不同,更恐怖了,这种感觉诡异渗人,着实令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戎玉怡没控制好表情,惊恐矍然瞥他一眼。
戎明杰说:“这是我女,玉怡,你们上次见过,没忘记吧?”
几人朝她打招呼。
“你女儿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忘记?”
“就是就是,过目不忘啊。”
麻将桌的西家和南家离她最近,近在咫尺,戎玉怡几乎可以看见他们牙齿上的黑色黄色污垢。
像极恐怖片,这一刻她恍若身临其境。戎玉怡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房的,头皮发麻着,回房立即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上锁。
置物柜上有个塑料小杯子,里面剩余半杯水,戎玉怡拿来全数倒在右臂上,被室内闷热气息闷了一整天的液体温热,涓涓流在手上,戎玉怡胡乱搓蹂着右臂,试图搓走被戎明杰抚摸过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这份恶心终于被摩擦出来的疼痛所吸收。戎玉怡躺倒在床板上,满头虚汗,大脑一阵耳鸣,双眼失神,没有落点。
洪力敏把小虎放到摇摇床上,让戎明杰照看一下,她先去洗澡。
戎明杰重重啧一声,“才八点洗什么洗?没看到我在打牌吗?手气正旺,大杀四方,你就不能晚点再洗?走走走别晦气。”
洪力敏:“你……”
“碰。”李兆兴摊牌,捡牌,“算了杰哥,大嫂也忙活一天了,刚做饭一身油烟,洗个澡舒服点,你就让她去呗,我们看小孩,啊,大嫂,大哥不看,我们看,你去吧。”
李兆兴一边说着,一边朝戎明杰挤眉弄眼。旁边两个人心照,打着圆场,“老李说的对,我们帮着看呗,多大点事啊?不就看个小孩。”
说的倒是轻巧,一个个缩头乌龟,在家都不知道有没有单独看过孩子。洪力敏摘了围裙,笑道:“我很快的。”又拍一把戎明杰,“看着啊,这是你儿子。”
戎明杰没好气挥手,“去去去。”
待花洒水声一起,戎明杰一边摇着摇摇床,一边吊眼看几人。
“老李头,有什么话还非要避开娘们儿说啊?”
李兆兴嘿嘿一笑,答非所问:“老戎,你女儿被温家退货啦?”
上次戎明杰开台,叫他,他没来,这两天收到风,李兆兴麻溜地就赶来了。
“关你屁事。”戎明杰脸一黑,嫌戎玉怡被退货这事儿不光彩,抄起地上啤酒瓶,仰头灌了一口。
“怎么还开不起玩笑呢。”李兆兴笑呵呵道,“我就说你最近怎么连老八那里都不去了,开台都在自个儿家,是不是怕老八叫你还清赊的账面啊?老戎,这两年你打着你女的旗号,可是到处赊了不少账啊,人没催你还,那都是看在你女跟着温家的份上!现在你女儿被退货,你以为你还能躲过几天?”
“去去去,晦气,别提这个。”
康必先与李兆兴对上眼神,笑道:“不是你上次还叫我们给你女儿介绍工作的吗?找老李头啊。”
“他?他能介绍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工作?”戎明杰往地上啐一口,“有话直说,搞什么飞机。”
李兆兴和张通天对视一眼,李兆兴清清嗓子,摸牌,不要,打出去。
“老戎,你这两年在我这里,也借了不少啊,借了小还,还没还清又借,算下来还剩八千没还,哎哎,怎么还瞪人?借条我可是都留着的,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签了名还摁了手指印,别想抵赖啊。不然老八来,别怪我站在他那边。”
戎明杰脸色黑下来,摸牌,换了一张打出去,瓮声瓮气道:“不是我不还,你也看到了,我一家老小挤在这出租屋里,最近又多出个小的要养,没完,大的又回来了,米缸见底,白天孩他妈一直跟我哭穷,要没钱吃饭了,这不我才把你们找来,赢点饭钱吗?”
张通天笑骂道:“你他娘的,把我们当饭票啊?”
戎明杰也笑,“有什么办法?家里四张嘴等着开饭。”
张通天说:“你别想岔开话题,不止老李头,我这里你也欠了不少,呐,老戎,你看我够兄弟吧?我都没回去算账,算你欠我多少钱。”
康必先说:“就是就是,我这儿你也差着不少。”
一轮下来,又轮到戎明杰摸牌,他探手一抓,盲摸,手底下,一只‘西’。
电光石火之间,他豁然开朗。捏着牌的手,连连点了点这三人,戎明杰会心一笑,“我说你们怎么突然提起这一茬子,原来是打这个如意算盘。”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李兆兴嘿嘿笑,“那成不成啊老戎?”
“那必须行啊。碰。”康必先碰了这只西,悠哉悠哉道,“老戎,你不会忘了当年那事儿吧,当年就是你女害得你没了两根手指头,现在你还想不想留住剩下几根手指头了?老八可不像我们这么好说话。”
戎明杰啐了他一口:“别提这厢。”
李兆兴不知内情,惊讶道:“手指是你女儿搞断的?那真是作孽哦,那你还犹豫个啥子劲儿撒?你女欠你的,父债女还,天经地义。”
“你瞎说个嘚儿。”戎明杰黑下脸来,“那小妮子哪有本事弄断老子手指?”
“那是?”李兆兴不解看向康必先。
康必先哈哈笑:“老八干的。当年他给老八看过他女照片,说好拿他女抵债,老戎麻溜地联系蛇头和老家的女儿,让人过来。结果后面,”他耸了耸肩,“后面咋样,老李头你也知道了。不过当时谁又知道是让温家人捡了回去啊?老八只知人没收到,那就只能拿下两根手指头回去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