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话没说多少,温铩羽回来了,拿起方才的水瓶,扭开瓶盖仰头隔瓶呷了两口,润润喉,瓶盖扭回去,他说:“走,登机。”
没有想象中的廊桥,一行人步行出了航站楼,迎面便是停放机场的大片空地,行李由乘务组提上飞机,众人后脚也上了飞机。
很快,飞机便起飞了。
起飞的那一瞬间犹如乘坐过山车,失重感带来的刺激,肾上腺素飙升,不过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飞机趋于平稳。
八千米高空上,戎玉怡扒在机窗边上,看窗外的蓝天白云,这是戎玉怡人生第一次坐飞机,还是一架私人飞机。
隐隐约约有种要跑路的架势,回过神来忽然懊恼,戎玉怡拍一把脑袋,怎么这么轻易就被温铩羽拐上飞机了……
后面传来滚轮滚动的声响,戎玉怡回过头去。
空姐推着餐车走在过道上,在她扭过头的瞬间附上明艳的笑容:“女士,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现在是饮料分发时间,有果汁咖啡茶和牛奶……”
机舱里,温铩羽不在,康定也不在,只有咯仔在后面守着她。
不知飞机上有什么,她耐心等空姐报完菜名,听到最后都没什么胃口。
她是晕车体质,过去也晕船,没想到晕机也没被漏下,海陆空都占满了,好在开车时不会晕车,否则她连车都开不了。
“牛奶吧。”戎玉怡预备喝杯牛奶好睡觉。
过了一会儿,温铩羽回来了,问她怎么不吃东西。
戎玉怡诚实说了头晕。
“还有别的吗?”
他扶着座椅靠背,手背贴过来,落在戎玉怡的额头上。
戎玉怡不好意思地朝后躲了躲,小声说:“没有了。”
他手回收,叫咯仔:“毯子。”
咯仔解开安全带,紧张地离座,他有点恐高,登机后就坐在过道,不敢向两边张望。
康定问:“要吃点什么吗?我去拿。”
“这次行程仓促,可能没带好吃的上飞机。”温铩羽问乘务长,“有什么?”
乘务长立马恭毕敬地报菜名:“春卷、寿司卷、法式洋葱汤、西湖牛肉羹、扬州炒饭、鸡肉奶油蘑菇汤、各式三明治、蛋糕……”
戎玉怡摇了摇头。
温铩羽说罢。
“落地再吃更舒适。”
咯仔晃晃悠悠把毯子拿回来,温铩羽接过摊开在过道甩了甩,随后盖她身上。
毯子披在身上温暖柔软,散逸着干净清香。
戎玉怡:“谢谢。”
他没理,放下她的座椅。
戎玉怡没有防备,忽然身体下降,心跳的急了几下,混乱间抓了一把他的袖子。
明白过来发生什么的时候,她松开手里的布料,依然惊魂未定,犹豫着是否要把脚缩上来睡觉,这样势必会弄脏毯子,还是就这么放任不管,等腿麻了再换姿势。
“拖鞋有吗?”温铩羽将她被压在毯子下面的长发捞出来,头也不回地说。
“有的有的。”
乘务长一行人一直站在过道,闻言立即朝身后的空少使眼色。
能服务私人飞机的乘务组基本都训练有素,空少很快从储物柜拿出一双新拖鞋过来。
“温生,只有这种布料拖鞋。”
“可以。”温铩羽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拆了包装放到戎玉怡脚下,“鞋脱了吧,睡一觉到了。”
“哦。”她讷讷答,忽然想起来她从学校出来,是想要回家洗澡,把身上一股子类福尔马林的气味给洗去来着……怎么稀里糊涂就上飞机了?
她坐起,低着头把鞋袜脱了,由于身体不适做什么都是慢腾腾的。
温铩羽盯着她的发旋看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在她起身之际扭头瞥一眼康定。
康定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待会会带着咯仔在其他机舱填饱肚子再过来。
戎玉怡没等到牛奶来便侧过脸转到窗户这边闭上了眼睛,机舱陷入一种即安静又鼎沸的怪异感。
她想了想,真是一次久别重逢后的呵护。
落地时间是晚上八点,路灯下飘着金黄的毛毛细雨,宛若几个月后的秋。
一行人站在机场角落的航站楼屋檐下,等乘务组卸行李下来装车,罗马和咯仔两个小年轻去帮忙。
飞机上睡了一觉,落地后虽身体不适,脑子却莫名清醒了,她双手掬着茶饮,飞机上带下来的,有点烫,她微微呷一口,问一旁赏雨的温铩羽,傻子现在怎么样了。
“活着。”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那就好。”
赏雨的目光收回,温铩羽问她:“吃过这种菌?”
否则怎么会那么清楚副作用?
戎玉怡不承认,答非所问:“其实表面那层手感挺好的,一层绒毛,底下是潮湿中带一点黏糊,就是每次摸过都得好好洗手。”
……
温铩羽眉眼弯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又是好几个小时车程,戎玉怡没换鞋,穿着那双一次性拖鞋在车上陆陆续续睡了几觉,睡了被颠簸醒,醒着难受,挣扎睡着,再被一个颠簸震醒,重蹈覆辙了好几回。
醒来天仍是黑的,车却缓缓停在一栋房子前。
头顶乌云跟着他们从机场一路来到乡村,雨越下越大,戎玉怡下车没来得及打量周围景色,借着车灯朦胧的照明,视野不太明晰地小跑进入屋中。
一行人沾着梅雨湿气进小楼。
门口有人候着,戎玉怡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接过递来的毛巾,没擦,她没有任何被雨淋湿的地方,倒是温铩羽,为她撑伞湿了半截肩膀。
雨下的很大,伴随着电闪雷鸣,小楼断了电,小楼主人提着煤油灯在门口恭迎几人。
进门换鞋的三言两语中,戎玉怡得知这又是温铩羽的一处房产,现在住在这里的人是帮忙看家的,一对中年夫妻,将小楼上下照料的很好。
得知主人家要来,张姨张叔早已准备好房间和洗漱用品。
戎玉怡在二楼洗了个澡,将身上渐渐淡去的甲醛味彻底洗去。
长途跋涉大半天,戎玉怡睡了一路,洗完澡后反而不困了,更多的是来到陌生地方的兴奋。
温铩羽敲门时,她正穿着真丝开衫翻领的老土睡衣,在洗手盆前弯腰洗头,袖子宽松总往下掉,不免湿了大半。
“谁?”
头上还沾着泡泡,戎玉怡把水喉关了,去听一门之隔的声音。
“我。”
“做什么?”
“开门。”
戎玉怡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一道缝隙。
马灯被戎玉怡放在洗手台上,棉线灯芯吸收煤油燃烧的光线不稳定,墙面的影子在跳跃。
“怎么了?”她依然保持弯腰在洗手盆前的姿势,右手攫着一大捧湿漉漉的头发,正往下滴水,侧头望向门缝间被光扑向的脸,脖颈处也湿湿的。
没有电,排气扇停止运作,温铩羽怕她室内待久了空气不流通晕过去,想让她把门敞开了洗,不料门开是这个画面。
他略略一顿,捞起袖子,“我帮你。”
“哦。”
她趴在洗手盆前,等温铩羽接过她手中的毛巾,结果等来的不是他接手,而是浴缸里的蓬头霍然被打开,水流喷打在浴缸边壁。
戎玉怡诧异望过去,人正杵在浴缸旁边试水温,眼睫低了低,示意她到身边来。
“看着脚下。”
戎玉怡乐得轻松,一直弯腰挺累人的,而且,她似乎有点低血糖,头晕晕的。
戎玉怡拿了一条厚厚的干毛巾到浴缸旁,垫着膝盖和屁股坐下,藏着泡泡的长发往浴缸里顺,侧着头可以看到温铩羽蹲了下来。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衣服不时擦边。
“雨停了吗?”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温热的水柔和雾化地喷洒在发里行间,她舒服地倚着浴缸边,百无聊赖地问。
小楼隔音好,屋壳里的人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没有。”
他声音轻轻地,差点被水声盖过。
浴室荡着水声。戎玉怡枕着手臂,看他眉眼下蓄着的阴影,其实这一路或多或少都有点害怕,尤其车子越走越偏,她的恐惧不断累积,想着那片刻的温情是不是假象,其实温铩羽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把她骗出离岛实则是要她命,在这幢私有房产里更方便毁尸灭迹。
她从来,看不透这人。
“哥。”
她忽然开口。
穿插在她发间的手顿了顿,很快恢复动作。
他问:“怎么?”
“你会杀了我吗?”
这句话声音低而小,不仔细听不清,再仔细听,她语气很平常,就像去茶楼问伙计有什么茶一样。
“怎么这么问?”温铩羽也平常心地问。
戎玉怡想说:不要用问题回答我的问题。但想了想,还是回答他:“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知道会死,还跟我来?”他几乎听笑了,不看她,水流在她的发和自己的指间淙淙流过。
“什么?”他声音低,戎玉怡没听清。
“如果是真的呢?”他说。
她微垂眼睫,似乎真的在思考,眉目凝思,说:“如果你成功了,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温家救的,还你们家也可以。”
“你没什么需要还的。”他低声回,又觉得好笑,“好勇敢啊,玉怡,奔赴万里赶一场爱的杀戮吗?”
似笑非笑的,戎玉怡不喜欢他这样的口吻,就像是在阴阳怪气。
“你说的跟赶集似的。”戎玉怡在他的手势下压低了头颅,水冲刷着颈后的泡沫,声音闷闷的。
洗完头,戎玉怡不想包头发,怕包久了出油,在房间擦到半干才散着头发出来。
碰见张姨张叔前后脚端着笸箩上来,笸箩里盛满了好吃的。
张姨说:“大晚上的,温先生说吃点清淡的,说玉怡小姐你喜欢吃笋,所以煮了粥,就一些家常菜,竹笋焖鸭肉,炒莴笋。”
戎玉怡确实喜欢吃笋,所有食物里她最好的就是笋,春冬笋、毛竹笋,绿竹笋、红哺鸡笋,鞭笋……各种各样的做法她都青睐,吃不腻,没想到温铩羽居然还记得。
那两年住在一起,温铩羽也常做竹笋焖鸭肉,油焖笋,口蘑冬笋排骨汤……
不过——
“我好像闻到酸辣味。”戎玉怡对着空气嗅了嗅,一楼吃香喝辣的传到二楼。张姨笑:“小姐鼻子灵,是炝锅酸辣面,那几个小子口重,不愿意喝白粥。”
哦,其实我也口重来着。戎玉怡憋了几秒,欲言又止,但这么晚了,即不好意思下去蹭一碗,又不好意思麻烦张姨张叔再下厨。
“先生。”
张姨二人要下楼,迎面碰上温铩羽,忙不叠退让到一旁,让人先上来。
“早点休息。”温铩羽一点头,对张姨二人道。
戎玉怡转过身,见他端着一个瓷碗,巴掌大,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粥,没理,走到八仙桌旁掀开锅盖,热气腾腾跑出来。
空气中却弥漫着更浓郁的香辣味,巴掌大的碗磕到八仙桌上咚一声。
他说:“一班饿死鬼,就抢到一碗。”
还是小半碗。
戎玉怡没说话,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底下这群人没见到他下楼铁定是不敢先开饭的,这小半碗估计是从锅里盛出来的头碗,面顶铺了葱。
温铩羽不吃香菜香葱,所以应该是……给她的。
温铩羽这人,想要什么就会去抢,想给她什么也是硬给,不容置喙,不容拒绝,有时在表达一些非命令式的温情时却很含蓄,对人好要载着人过九九八十一道弯,且不自在,仿佛会要了他的命。
如果戎玉怡佯装听不懂他的话里有话,假装不知道这碗面是专门给她的,那就很有可能……真会吃不到。
长大后,她就很少做跟自己过不去的事。
她说:“谢谢。”
她在温铩羽身上学到最生动一课便是想要什么就主动去争取,没有目标的时候,取悦自己永远是上上策。
他说:“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