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不知是不是被提前吩咐过,张叔张姨给每道菜装盘时并没有添太多,控制好了量,堪堪够两个人吃。
大约六七分饱的样子,戎玉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个度是最舒服的,不会撑到胃,又不会很快感到饿。
吃饱喝足,巴适。
洗漱完后,没有电视,没有空调,没有书在旁,戎玉怡不想睡觉,二楼待着又无聊,没电甚至开不了风扇,便跑到楼下门口去赏雨、吹风。
其实不太能看见什么,树影憧憧,黑魆魆一片。不过下了雨清凉,在门前发会儿呆也是好的。
张叔张姨大约已经歇下,康定他们动静也收着,在沙发那边的油灯下打牌。
过了一会儿,温铩羽来了,他叼着一根烟,手里提着一张椅子,那种竹编的小椅子,靠背很长,微微倾斜的角度,戎玉怡在老家能看到家家户户都有这种样式的椅子,后来便很少见到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好多事情戎玉怡都还记得,有些是刻意忘了不去回忆,但大部分都牢牢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譬如,很小的时候,几个堂姐弟坐在家门口的围墙上吃西瓜聊天,仰头满天星斗,忽然流星划过天空,不过一秒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这么大,戎玉怡只见过一次流星,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流星是什么,一闪而过后,堂姐惊呼。一顿科普之后,许愿也来不及了。
家里有个小山头,很久以前是个果园,种黄皮,夏天家里总是弥漫着黄皮酸涩的香味,戎玉怡每天回到家便是帮忙装箱,摘去多余的绿叶,卖给那些来收货的商户老板。每年大约能赚个几百块,好的话有一千。
后来有年旱灾,收成不好,亏大了。
所幸祖上富过,到她这一代尚且没有完全败光,所以生活也不是过不下去,家里有几块田地,虽不大,却起码能自给自足。
有几只鸡,有一头牛,鸡可以下蛋,牛可以下奶。
牛下的奶不多,通常是孝敬给太奶。太奶则会在烧热了之后偷偷把她叫进厨房,让她喝——戎玉怡也是后来长大才知道,刚从牛身上出来的奶最好经过消毒才能进人的肚子,否则可能引起腹痛腹泻,食物中毒。
有没有腹泻,戎玉怡不记得了,食物中毒倒是铁定没有,这种经历如果有的话她肯定记得。
次年,时运不济,爷爷摔了一跤,伤到了腰,果园暂时关闭,卖了黄牛周旋眼下的日子,和奶奶一起下田干活,维持一日两餐。
戎玉怡放学回来了负责收衣服,收天台晾的一地花生,再看太奶奶做饭,在一旁做作业。
生活愈发捉襟见肘,明明靠江靠海,却连鱼都买不起。
为此太奶奶做了很多腌菜、泡菜,酸酸的,她一开始吃不来,尤其是藠头和茄子,但不吃的话便只能吃酱油捞饭。
为了让她多吃饭,长高高,太奶又试了很多种泡菜,时常烙饼给她吃。
在这个家里,太奶是唯二最疼她的人,另一个是已经走了的太爷。
再后来,幺叔要结婚,女方那边要彩礼,爷爷只好把小山头卖了。
由于急售,戎玉怡听说卖了五千,五千对八几年来说不少了,而且,短期内有人愿意接手已经算不错了。
不过后来戎玉怡又听说,那个从他们家手中五千到手的小山头,后来转手卖了两万给一个老板,老板买来做什么,戎玉怡便不得而知了。
爷爷心里不平衡,随着家里愈发揭不开锅而脾性逐渐古怪,从前顶多是易怒骂人,后来是动手。
除此之外,戎玉怡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家附近经常蛇出没,偏偏屋子老旧,几十年日晒雨淋,饱经风霜,带着裂缝的墙悄无声息滋生出大片的苔藓,如果蛇蜿蜒在墙上,乍一眼还真看不出什么。
戎玉怡动态视力好,静态视力却很一般,好几次她经过狭窄的小巷子,对方不动,她便察觉不出来,对方一动,她能被吓破胆。
听太奶奶说,这种蛇不能打,打死一条会来很多条,沿着墙壁爬来爬去。
那之后,戎玉怡最怕夏天,因为夏天总能看到这种东西出没,在家门口的围墙,大门上,在小排水渠里,草丛中……
九岁那年的某个清晨,太奶在梦中走了。
没钱办丧,最终草草土葬,与太爷同冢而眠。
葬在后山的小树林里。
那也是家里的地,不过范围太小,和别人家无缝衔接,挨的很近,不好种果,且几百年来每家每户的老祖宗都葬在这山上头,种了果也不好卖,加之本来有另一块小山头果园能维持生计,于是这边便荒废了,偶尔上山扫墓见到长出橘子苹果来,都是自家人摘了吃,没打农药没虫子,洗洗就能吃。
太奶走后,十岁之前,戎玉怡经常一个人到小树林里发呆,自娱自乐。
村子里的其他小孩不爱跟她一起玩,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个小孩的姐姐不喜欢她,让其他小孩别跟她一起玩。戎玉怡迄今为止都不知道这位姐姐为何唯独不喜欢自己,但其他小孩会盲目听从大人的话,只有当这个姐姐不在、到县城去务工的时候,那些小孩才会来找她。
戎玉怡偶尔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跟他们一起玩,学会了折纸盒、跳房子、谈玻璃珠,偶尔宁愿跑去太奶的坟墓前发呆。
她的最高纪录是一天看到八条蛇。
次年,随同爷奶搬到县城去,从此再没去过太奶的墓。
“想什么呢。”
蓦然间,旁边传来话音。
闻言,戎玉怡扭头看他,台阶的煤油灯折了一道橘黄柔和的光到她脸上,微微的水光在眼眶里流转。
她摇了摇头,下意识不想说,别开脸喃喃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现在回头看,二十多年,像样的事情一件都没做成。”
她的脸部结构是骨相皮相相结合,立体却又过渡柔和、起伏平滑,因此侧脸也很好看,线条流畅骨骼饱满,一切恰到好处,眉弓从侧脸瞧着有点塌,但小巧的鼻子高高的,鼻基底优越,再看正脸,不太高的眉弓给她增添了几分清冷倔强,不笑的时候坚韧沉静,笑起来有点儿可爱,有着她自带的纯真狡黠。
温铩羽看了她一会儿,若有所思一阵,正脸望天吸了一口烟,缓缓呼出:“可能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活着的时候,活着就好了,不用强迫自己一定要发光,你是人,不是电灯胆。”
戎玉怡笑了一下,她发现温铩羽这人其实是有点悲观的,他的日记里写了很多话,可以看出绝大部分状态都不是在积极向上的状态留下。
“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戎玉怡问他。
仿佛这个问题已经离他很遥远,温铩羽好半天才回答:“没有人管我。”
“啊?”戎玉怡愣了一下,回过神,失笑摇了摇头。
是啊,她问的是,梦想是什么,而不是职业。为什么她会把梦想与职业划等号?
“你呢?”温铩羽看她。
“我?我没有吧。”
她小时候压根没有梦想,同学里有想长大当医生、警察、上太空的宇航员,唯独她被问到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难道每个人都可以想象出来,十几二十年后的自己将会是什么样子吗?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吗?为什么她没有?
为此她也不是没想过借鉴同学的梦想,思忖再三,得出的结论是,医生好。
有很长一段时间,戎玉怡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大队里的卫生所,那里干净,消毒味好闻,建筑后面的小树林里扔了很多去了针头的针管,输液管,她看到这些东西莫名地有种吸引力,想要亲近。
后来一大群人闯进卫生所,把一直乐善好施的明医生给打了,明医生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离开阳临后,戎玉怡便再没去过卫生所。
很多时候,在发呆的时间里,她想的都是未来,不是众人想的那个未来,而是未曾来过的未来。
或者和太奶一起走也是好的。
那时的她还很小,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以为所有的死亡都像太奶那样,在梦中带着微微的笑意离开,不痛不痒。
很多次做梦,戎玉怡都会梦到十岁以前的那个家,已经被淹没在三十米水下的老屋,太奶还活着,悄悄跟她打手势,让她进小厨房喝牛奶。
家里的老灯管总是停电,恰逢夜里电闪雷鸣的时候,她很害怕,她不是害怕闪电,而是害怕雷鸣。
原本和太奶共处一室却分开一张床睡觉的她,数不清多少次摸黑爬上隔壁太奶的床,太奶从来没有任何不悦,拿起蒲葵扇微微朝她扇风,驱走夏天难耐的热意,哄她:“睡吧,乖乖,不要怕,太奶在这里保护你。”
……
如果梦想的含义是对未来的一种期望、心中努力想要实现的目标的话,现在回头看,她最想要的是,太奶活着。
而现在……
现在。
“我想做.爱。”她忽然说。
温铩羽夹烟的手抖了一下。
“现在?”他回头瞅了一眼屋里,那几个小子打牌正起劲,没有人注意这边。
“就现在。”戎玉怡倏地站起身,拉着他的袖子扯了扯,不容拒绝,好不讲理的样子,催促他,“快点。”
“……你把我当什么。”他有点纳闷地站起身,又好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提议。
“现在不是你把我当什么的时候了?”戎玉怡轻轻剜他一眼,扯着他的袖子往更昏黑的地方走去。
沿着屋檐下的回廊,俩人来到屋子的侧边。
刚绕过拐角,戎玉怡便被掼到墙上,脸上迎来一捧烟,她条件反射闭上眼,才是他的吻。
温铩羽夹着烟,撑墙,一下一下地轻吻着她,没有咬,没有深入,只是轻轻地吮吸她的唇珠、下唇,一边细细地描绘她的脸。
起初面容很平静,连呼吸都很轻,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渐渐地眉头微皱,微乎其微地吸了吸鼻子,不想被人发现,却连情绪都要背叛她,不一会儿,睫毛也变得湿湿的。
怎么,以为这里黑,他就看不见么?
温铩羽没有拆穿她,揉揉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