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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羽毛/KillFeather 正文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回廊外低空掠过一群飞鸟,蓝天白云成了它们的景。

    “什么为什么?”他挨着台阶靠着,似乎不明白她在问什么。

    戎玉怡再次从手肘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将他窥探。半晌叹气,算了。剖析到底没意思。就算敞开了说,又能如何呢?难道他说甘愿当替身,你还真想跟他纠缠下去?

    不可能的。

    有些事情早就不可能了。

    尤其他们这样被谎言推着走。

    从她发现温铩羽有意让自己被美签拉黑那一刻起,她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这个人谎话连篇,没有一句真话。

    什么商量,许诺……

    简直是笑话。

    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帮到她,哪怕是大哥,对上无赖也丝毫没有任何办法。

    从那一刻起,她只牢牢记着一个点,她想要握在手里的从来都不是通往豪门的结婚证。

    她的人生她要自己话事,她不想留下,就绝对没有人能逼得她留下。

    但没有人告诉她,杀多了这件事该怎么办?

    戎玉怡第一反应是傻眼。

    她设想过单单温铩羽一人死了,车子被拉去检查发现刹车装置有问题,那么警司盖棺仇杀的概率更大,总之这件事很难查到她身上。

    天助她也!车子撞上配电箱发生了爆炸,威力惊人,尸体都炸飞了几截!

    活该。

    这下别说能查刹车装置有问题,能拼凑出全尸都算好彩。

    但是——

    乐极生悲……大哥怎么也在里头!

    戎玉怡目瞪口呆。

    第二反应才是害怕,头颈发麻。

    她想不通,大哥二哥平时很少一起活动,大哥出于心脏问题多活动于办公室,二哥身体好,出外勤多,得闲去港口码头仓库转两圈,对对账,各种人际关系活络活络,到时间了还要去接她放学,如果不回家,兄弟俩基本碰不上头。

    也没有人告诉她那天是袁老爷子的遗产分割会,她只知道那天是袁老爷子的头七,葬礼倒是已经过了,她还去上过香,那天袁康曜还跟几个叔伯就遗产分割这件事唇枪舌战了十几回合。

    戎玉怡隔岸观火,旁听了一耳朵,甚至悄悄问过温铩羽,遗产会不会有他一份?

    彼时他低头盯着手机,戎玉怡好奇窥了一眼,贪吃蛇。

    他满不在乎道:“老头好面子,多少会给一点。”

    戎玉怡猜测:“一个门店?”

    “没那么多。”

    离岛寸土寸金,门店比房还贵。戎玉怡猜测可能是房,或者是一些小物件。

    但他最终到底分到了什么,戎玉怡至今都不得而知。

    那天,发生了很多秘密。

    第三反应是悲伤,她居然……害死了大哥。戎玉怡面如蜡色回到温家,那几天她犹如被人刨去了灵魂,看谁都没了落点。

    她也该死。

    下葬那天,天地下着雨丝,雾雨朦胧,她站在温璇旁边撑着黑色的雨伞,这一刻的她心虚大过悲伤,悬而未决的恐慌。这个世界上她谁都可以对不起,唯独温璇,不能。她害怕看到温璇朝她露出失望的眼神,呵斥她是个坏种,这么多年白养她了。然而没有,温璇竟反过来安慰她,人各有命,活着的人得向前看。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前看,天大地大,她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可这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哪里都不想去了。

    在离岛待了半月,转眼到温璇离开的日子。她戴了一顶帽子遮住她显眼的光头,带戎玉怡去庙街吃斋饭,路上说了很多的话,关于她人生的前几十年被金钱的欲望所束缚,叫她冲昏了头脑,人到中年才明白钱财乃身外之物,重要,也不重要,她如今身在庙中六根清净,每天吃斋诵经修行,根本不花钱,即不重要,如果她早想通这一点,也不必叫两个孩子到人间来吃苦。

    吃苦?他们苦吗?

    “苦啊。”温璇嘴角漫开苦涩的笑,“不是有钱就可以一直快乐,看到这个世界这样,我时常觉得亏欠,他们是经由我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这么糟糕,就像,我请人到家里做客,端上来的是致癌的过夜饭、隔夜茶。”

    “硬要比的话,我起码端上来的起码是能吃的,有些人家的是什么?粪便?巧克力装饰的排泄物?”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我情愿他们没有来过,哪怕违背我的信仰,我希望他们至少不要在这个世纪来到这个世界上。”

    但没有如果,他们来了,温璇只能好好款待,诚然她最初并不欢迎这两个孩子,可母爱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在密切的相处中,看着两个小生命逐渐长大,她被依赖,被围着打转,被叫妈咪的时候,她心都要化了。

    很快,她发现老大性格温和但记吃不记打,老二乖戾却心思敏感,不能打,打了他要记很久,不好哄。

    明明是亲兄弟,性格却完全不一样,渐渐地,温璇才开始有了养育的乐趣,在陪两个孩子长大的这些年,她也终于明白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钱财这种身外之物和他人的目光,而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建立自己和成长。

    但她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看破红尘,她孩子的路却还很漫长,决定从释之前,她在世俗世界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处理好她的社会责任,最终年长的两个孩子选择揽过了她的责任,他们像极了年轻时的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有玉怡不甚在乎地说,她有家人就行。

    温璇将她的手握在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还记得我说过关于弯路的话吗?”

    从进罗汉斋,再到出罗汉斋,戎玉怡不是感受不到温璇的劝慰,这是在怕她想不开,她的眸中没了最初的悲伤,一点点趋于平静,闻言点了点头:“记得。”

    没有什么特别的由头,那天午后她陪温璇看电视剧,她忽然冒出这么一段感慨。

    人这一生啊,就像九曲桥散步,不知道要行多少弯路,但每一条弯路都会有它弯的道理。

    就像驾驶员在平直道路上行驶久了,缺乏感官刺激,容易精神疲劳,速度感和及时反应能力会程度减弱,这个时候每来一条弯路,都是在救驾驶员的命。

    人这一生又何尝不算是在开车,如果不想撞到围栏、灯杆和南墙,那么退一步想,弯路何尝不是安全的道路?

    但唯有一点,不能在错误的地方调头,否则只会重蹈覆辙。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人各有命,你们都长大了,生活是自己选的,他们选的路,注定危险重重,有这一天我不意外,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你还活着,你得向前看啊,玉怡,以后温姨梅姨和两个哥哥都没法陪你了,路上孤单了,我是很难再见到,但哥哥们的坟墓就在那里,去探望他们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一炷香。”

    戎玉怡学不来这样的潇洒,也看不开,过去两个月她才夜里惊坐起,不是很情愿地怀疑是不是那两人诈死,而温璇知情,怕她想不开,才有这一番安抚。

    但她没证据,她即不想怀疑温姨,也不想相信温铩羽还活着,除非大哥也活着。

    总之温璇那一番话成功地把本就愧疚的她摁死在离岛,她隔三差五会去墓地一趟,有时候会在那里露营。

    有时候戎玉怡也很不明白,死的明明是两位兄长,变成地缚灵的人却是她。

    现在,得知两位兄长还活着,当年的确是假死,戎玉怡如释重负。

    同时心情复杂,这意味着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地,那么过去三年的无力都是为了什么?这三年她几乎没有了奋斗的目标,愧疚自责使得她内动力停滞,不得不把自己塞进社会制定的框架里,洗脑自己生命的意义在于为人类奉献,要创造有价值的人生,但她一想到几十年后自己也会死,就觉得生命一文不值,没意思,活着真没意思。

    她再一次,没了家人。哪怕回到温家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地方,她也无所适从,毫无归属感。

    然而,自从得知温铩羽死而复生后,她那股蔫了吧唧近三年多的劲儿,居然重新燃起了斗志和动力。

    这算什么?找虐?犯贱?作?还是觉得他没死成,输了,所以不服气?不知道,戎玉怡自己都有点惘然。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可一停下,还是衬得角楼尽头都安静了。戎玉怡听到不远处的芳妮尖叫的声音,可能是被哥哥追赶玩耍,踩在木地板上脚步声混乱,如果不仔细去分辨、从背景音里单独拿出来一道聆听的话,这些声音几乎和夏天的微风融为一体。

    她闷着头不说话,已经闭上了眼睛。

    温铩羽叹了口气:“真这么介怀吗?”

    嗯?戎玉怡睁开眼,沉默抻得够长,她一时没对上频道,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又不是你吐。”其实经过几分钟的心情平复,戎玉怡现在已经不介意外人怎么看待她了。

    她刚才,是在放松发呆而已。今天天气真不错,微风轻拂,竟不觉得热。

    温铩羽这辈子没怎么安慰过人,绞尽脑汁才想出来一句:“人之常情,没什么吧?更何况,人体构造就是这样,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大家都能理解。”

    大家都能理解?是不敢在你面前不理解吧?戎玉怡内心吐槽一句,另外捉他这句话的把柄:“所以还是发自内心会恶心咯,只是能理解,被大脑说服而已?”

    油盐不进是吧?温铩羽拉下眼睑,捏了捏她后脖颈,“小鬼,我这叫知行合一。”

    戎玉怡被后颈的颤栗引得浑身抖了一下,倘若不是素质高,她高低得骂骂咧咧几句,忿忿躲开他的手,“什么小鬼,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很多一样,你不就比我大六岁,你还叫我阿嫂。”

    戎玉怡说完乐了一下。

    辈分真乱。

    “你不还叫我哥?”

    我何止叫过你哥,我还叫你……

    “……”戎玉怡静了静,没说话,脸上微微不自然,把头埋回膝盖里,藏起来。

    闷了一会儿,她觉得脸热,面向墙壁,手指挖了挖木板墙,打了漆,她长吁一口气:“转眼我都二十三了,你也三十了。”

    他正色,纠正:“二十九。”

    “马上三十。”

    “你怎么不马上二十四?”

    戎玉怡置之不理,“小时候我家里有一条狗,也是这么热的天,我们在村子口那条路上赛跑,那个时候很小,小到连路都走不稳,但是等我走稳了,跑得比它还快,它就离开我了。”

    怎么话题忽然从年龄飞跃到狗身上了?温铩羽失笑,没找到上下关联,对她的话题跳跃倒是习以为常。

    “叫什么?”

    “大黄,一只土狗。”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狗要分品种,长大后才知晓大黄是中华田园犬,“太奶说他年纪比我还要大嘞。你有养过狗吗?”

    “没。不过大哥有一只,叫爱莉,她在你来之前两年走了,十七岁,比我小两岁,算是你姐姐。”

    “哦。”她闷闷地回。

    以为她是不想交谈,温铩羽便没再出声,就着微风享受片刻的安静,旁边却传来微微吸气的声音。

    “玉怡?”他叫她。

    没应。温铩羽坐起身,去挨她肩膀。

    “……别碰我。”这回是应了,声音里却夹杂些许控制不住的颤抖。

    “怎么了?跟哥哥说说?”

    温铩羽放弃去看她的脸,从背后圈住她的身体。她摇了摇头,却忽然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脸,便抱住了他,脸埋他颈窝里,一边小声道:“其实我好害怕失去。”

    合格的成年人会说讨厌失去,但戎玉怡觉得,她确实是到害怕的地步。

    “害怕失去?”温铩羽被她扑倒在楼梯上,阶梯硌人的部分抵着后腰,撑在台阶上的胳膊肘支着,轻轻拍拍她的腰身,以示安慰。

    害怕失去。这说法可真模糊,界限大到比海还要广阔,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渺小苍白。温铩羽边拍拍她的腰背,边说:“那就不要失去。”

    她却摇了摇头:“我知道很多东西失去是必然的,有些东西不是想就能要的,我只是害怕,担心而已。”

    “哦,你现在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怕虫子吗?”

    戎玉怡愣神儿,还没来得及去回想,她十三岁那年怕虫子?她十九岁都还在怕蟑螂呢。

    “但你现在都敢杀死老鼠了。”

    我现在何止是敢杀死老鼠。戎玉怡心里默默跟念一句,长吁一口气,苦笑,她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

    温铩羽依然保持着被她扑倒的坐姿,擡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因刚才激烈动作而滑下来的一绺发丝,重新勾到她的耳畔,轻声道:“害怕也没关系,不想失去也没关系,人之常情,但你可以像杀死老鼠一样杀死害怕。”

    “我做不到的。”她揉着眼睛,不太能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那就告诉二哥,二哥帮你,好吗?”

    她揉眼睛的手微微一顿,没吱声,半晌才点点头,低声应着:“好。”

    在楼道坐了好一会儿,福郭过来,瞅了一眼女雇主,有点儿尴尬,对男雇主笑说:“老板们,现在启程吗?”

    戎玉怡那阵羞耻感又渐渐爬上来,她硬着头皮站起身,想着趁这次锻炼克服一下也不是不行。

    一旁,温铩羽却说:“不了,我们决定接下来自由行。”

    福郭一听慌了,以为这份工作泡汤。

    “老板,这……”

    “放心,钱照给你结。”

    闻言,福郭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一直秉持着雇主就是上帝的原则,前提是金钱到位,那么无论雇主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全力去做到,绝不会有二话,譬如,雇主说他现在可以下班。

    临走前,芸珠过来,脸上带着歉意,为午餐做得不符合她的胃口而抱歉,送她一份伴手礼。戎玉怡哪能接受,她吐了才觉得歉仄才对。

    最终礼物还是收下了,是当地的特色蜡染,芸珠亲手做的蜡染裙,靛蓝染色,上面有当地的图腾信仰,太阳、龙、蝴蝶,还有玫瑰的图案,很杂,却融合地相当好看。芸珠说玫瑰代表“四季平安”。戎玉怡在美人靠上有见到过玫瑰的纹样,没想到还有这等寓意,心仪地收下了。

    回到木码头登船,温铩羽先跳上船,回头递出手,是要扶人。

    戎玉怡就跟在他的身后第二个登船,看到熟悉的人脸,戎玉怡下意识按照惯性要把手搭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戎玉怡想到什么,手弹地缩了回去。

    嫌弃的意味昭然若揭。

    “?”

    温铩羽握住了空气,平静地看她。

    似戏谑,仿佛在说:我都没嫌弃,你连你自己的呕吐物都嫌弃?

    又似乎在等一个她伸出手又收回去的解释。

    “……”

    戎玉怡有点尴尬,她也不想的,这只是一个条件反射,下意识的反应,否则刚才温铩羽帮她整理头发的时候她就弹开了。

    她哈哈干笑两声打破静默,自己跳上了船,说:“不用客气,自己人,嫂子自己可以,不用客气。”

    尾随其后的咯仔和墨超对视一眼,嘴角一崴,分开憋笑。

    温铩羽收回手,冷冷捎带一眼还在岸上的两个人,旁若无人插回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