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龙船比赛的起点置办在寨子中的某个山头里,福郭与艄公交代了几句,艄公便滑动船桨离岸,带他们去到赛时中间地段。
对外地人来说,这座山和方才那座山头没什么两样,一样清一色木质结构的吊脚楼,一片翠巍巍的山区,被青山绿水环绕其中。
然而上岸才知道,这里又是一个世外桃源。青石板铺就的路连接每家每户,形成了独特的路网系统。山溪叠水,不规则的Z型进寨石板路依势而上,行走其间一路花枝竹影,一行人来到半山腰的廊亭,伸手便是奔腾不息的江水上方。
进入人群后,墨超两人不知又去哪儿了。对外地人来说,当地特色节日主要是感受一个氛围,看比赛是次要的。
戎玉怡倚着廊边的木质栏杆,忆起自己童年时期也曾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当地民俗节日。不是划龙船,而是龙狮节,据说好几年才办一届,整个镇子的居民都会投入其中,踊跃参与,一并燃烧这几年一度的激情。
“其实现在也不记得那个镇子叫什么名了,只记得是太奶奶探亲,要见她好几年不见的大姐,好像叫姨太奶奶?我们坐了好久大巴才到目的地,在姨太奶奶家住了几天。”
“那时候好小,根本不记得流程是什么,只记得好热闹,有好吃的,人舞的狮子在镇子上舞荡。”
自从去到离岛后,小的民俗节日再没碰上过,基本是大节,类似春节、圣诞节、国庆节、端午节……
“以前,我们家那里每年还会过中元节。”戎玉怡想起什么,笑了笑说,“你过过吗?”
温铩羽倚着栏杆,看她说话,回:“鬼节还能过?”
“能啊。”戎玉怡挑了下眉,嘴角一翘。
“怎么过?”
“不知道其他地方,我们那里是在晚上到来之前采集一盆莲蓬,洗干净切断,一段一段地切成拳头大小,在天黑之前给每个莲蓬插上香,围着屋子的外墙摆放一周,晚上到来之前大门紧闭,然后我们躲在屋子里?用躲应该更符合这个节日的氛围吧?”她眯眼笑了笑,“然后就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只是不能出门了。”
“但是傍晚的时候真的很漂亮,”她趴在栏杆上,静静回想着过去,喃喃道,“昏沉的天光带着残存的热意,天暗暗的,又没到漆黑如墨的时候,遍地每家每户都是香火点点……”
温铩羽静静赏了一会儿她的眉飞色舞,才顺着她的温声低语去设想话里的画面。
时至傍晚,白昼与黑夜的交锋时刻,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色也被即将到来的黑夜吞噬,天色将黑未黑,月亮微弱地爬上来,地上屋子星火点点,香火半明半灭。
或许房屋四周傀影茫茫人畜不辨,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阵微风拂过。
温铩羽靠着廊亭的美人靠,本来没有太多的倾诉欲望,蓦然被她勾了起来。
中元节前有中元张灯的做法,也就是悬挂灯笼,类元宵节,后改成放河灯的习俗。再后来就是鬼节不宜出门,否则会被鬼缠上身,他长这么大,也几乎没在这天晚上出过门,不是因为他迷信、怕鬼,而是温璇勒令他这天晚上必须待在家中,否则这月零用钱没了,他只是犯了全天下小孩都会犯的怕。
后来长大,也就习惯了。
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中引用“金莲万朵漾中流,疑是潘妃夜出游”的诗句,其中的“金莲”即是指莲灯。莲灯有用纸糊制的,但纸糊的灯容易被水浸湿而沉没,所以有的会在纸上涂一层松脂,有的放在芦苇枝扎的架子上,也有的会直接用荷叶或莲蓬。
但他还从未见过陆地上的‘河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戎玉怡趴在栏杆边上,一双剪水似的眸子盯着江水睖睁,“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背后的含义,只知道的而且确是发生过,不是我对世界的天马行空。”
他默了默,点点头,说:“嗯,现在好了,大家都不知道了。”
戎玉怡扑哧一声笑出来,藏着得意:“那轮也该轮到你不知道了。”
氛围正好,两人嵌在人群中不知说了多久的悄悄话,喝彩和急鼓声如波浪、一浪又一浪地从另一座山传来。
来了!龙船!
戎玉怡话音戛然而止,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鼓声雷动,推开山岳而来,还没看到龙船的身影,戎玉怡便已见到一道道翻滚的浪花从山的那边被推出来。
不过一会儿,在紧锣密鼓的声势浩大中,第一条龙船率先来了个船头小摆水上漂移,冲进人们的视野,再是船尾大摆,两秒到位,再次火速全开。
第二条、第三条龙船紧随其后,激烈的角逐,比赛到这里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这和以往她在杂志电视上看到过的端午赛龙舟不大一样,这里的龙船节赛龙船是站着划船的。
戎玉怡站在岸边廊亭下,其实除了击鼓声和人们一声声加油打气以外,基本什么都听不清。但从视觉上来看,船上的队员们节奏一致,紧密配合,大摇大摆的奋力划桨,很是鼓舞人心,让人不知不觉就融进氛围中,为这场竞渡欢呼、加油。
戎玉怡双手握拳,感觉振奋人心。
不过龙船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又拐弯消失在下一座山峦,画面形象小小地贴了《早发白帝城》那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激动的心情渐渐归于平静,最后比赛的结果如何,戎玉怡不知道,也不那么关心。
在桥头与墨超两人碰面,这两人显然也不关心,用他们的话说,这又不是在跑马地,又不是买马,赢了他们不赢钱,输了也不输他们的钱,即没有荣誉,也无关面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戎玉怡倒没想得那么多,纯粹是氛围她享受过了,比赛期间她甚至没时间押哪一支队伍会赢。
顺着石板路在附近散了会儿步,戎玉怡彻底走不动道了,前天水底下泡了个把小时,大腿筋绷紧着,到现在都没恢复。
傍晚找了一家川菜馆吃饭,说来出奇,她以前没那么抵触酸味,就算不那么爱,偶尔也会喝酸奶、柠檬茶、吃菠萝、凉拌菜解解馋,不像现在一点酸味都接受不来似的,本能的抵触,也就错过了几道本地特色菜。
吃到一半,康定几个人也来了,装模作样吃了几分钟,温铩羽说上厕所,顺便抽根烟,时间掐得很理所当然,大约十分钟后回来落座,康定买单耽搁两分钟时间。
吃饱喝足,一行人往外走。
不远处传来罗马的声音:“老大,这里!”
放眼望去,罗马被吊脚楼门前院子的篱笆栏给框起来,他一个人站着,周围坐着几个人,大部分被篱笆栏遮住,隐隐约约几个身影。
篱笆栏外便是街道,人来人往,罗马这一嗓子几乎引得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戎玉怡等人走近,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都是当地人面孔,罗马叽里呱啦几句,便有两人来带一行人上楼。
温铩羽被罗马叫走,戎玉怡则跟其余人上楼,和福郭芸珠家的吊脚楼不太一样,这户人家更像是独门独户的小楼。
其余人到二层便止步,戎玉怡随妇女上到三层走廊尽头的房间。
推开门迎来一面小木屏,雕刻着牡丹菊花与花鸟纹,绕过屏风一面书柜,摆放着各种书籍,散文小说、世界名著译本。
房间干净整洁,打扫得一尘不染,书柜上三棵翠绿的盆栽不久前才浇过水,给整个房间增添了一抹生机。
妇女不会说汉语,她拍拍房间中央的床,又拿来书柜上的相框指了指。
戎玉怡凑近一看,是一张合照,一共三人,相框中有妇女的身影,她面容紧张,一个刚才带其他人上楼的中年男人,以拘谨的姿态被定格在相片中,以及两人身后,一个对着镜头露出笑脸的年轻小姑娘。
妇女指了指小姑娘,又竖起食指对着天花板划了个圈。
戎玉怡似懂非懂:“这是她的房间?”她隔空指了指相片里的小姑娘。
妇女应该是理解了这句话,点点头。
戎玉怡‘啊’了一声,轻轻颔首,她好像……知道这里是哪里了。妇女大约以为她是单身女性,于是安排她住在自己姑娘的房间。
门板被轻叩了两声。
戎玉怡扭头看去,温铩羽杵在门边,说:“她跟我一个房间。”
他身后的罗马跟着叽里呱啦一句。
妇女恍然大悟,微笑点头。
二楼房间很多,无论是格局还是装潢都逊色于楼上那个女孩儿的房间。
温铩羽被安排的这个房间平平无奇,他敞开窗,楼下喧闹的人声沸反上来。
“罗马好像和这家人很熟?”戎玉怡转完整个房间,在他旁边的单人藤椅坐下,回想楼上的房间。
那个卧室,布置得那么温馨,那么多书,书柜上除了书和小花卉盆栽,几个全家福相框,有女生孩提时期到成年的全家福,还有她自己站在书柜前合拍的单人照,看上去是个很开朗的女生。
这家人一定对她很好。戎玉怡心想。想想自己,她小时候还在江州生活时别说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琳琅满目的书柜,她仅有的属于自己的书,只有教材。
然而……
戎玉怡长叹一口气。
“混熟了才好下药取血和头发。”温铩羽从窗边移步,到她对面的床角坐下。
戎玉怡嘴角动了动,问:“那她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什么?”他的坐姿很巧妙,刚好大大咧咧叉开的腿中间是床角。
“她走了。”戎玉怡平时并不是拘于死死声的人,此刻却不大忍心说死这个字。
“知道就不用等到混熟了。”
也是。
戎玉怡点点头,沉默半晌,问:“报过警吗?”
“报过,当失踪人口处理了。”
三四年找不到人,意味着凶多吉少,失踪都不知道该说是幸或不幸。
戎玉怡整理好心情,又问:“我们今晚要住在这里?”
“嗯,短暂休息一晚。”
“短暂休息一晚?”戎玉怡隐约听懂了这几个字背后的含义,又不确定,“只是单纯的休息一晚?”
“是啊。”温铩羽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看她的眉眼弯了弯,“别多想。”
戎玉怡眯了眯眼睛,对他的话可信度存疑,问:“你是怎么查到哪里来的?”
的音刚落,窗户外面缓缓传来一阵歌谣合唱。
听不清具体字音,戎玉怡只被转移了一下注意力,便被他重新拉回来,“不是我,私家侦探提供的线索,罗马落实。”
戎玉怡刚想回话,忽然又被外面的歌谣把注意力拉了过去。
“这是什么歌?”她望向温铩羽,“是不是唐志专在录音里哼的那首歌?”
他撑在床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床沿,嗯了一声,说:“其实是汉歌,只是用这里的本地话唱出来,歌词大意是: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
……
康定上来敲响门板,说:“待会有篝火晚会,烧烤,跳舞,去吗?”
“好啊。”戎玉怡欣然同意。
“你还能跳得动舞?”温铩羽上下打量她一下。
戎玉怡鼓了鼓脸,她今天走路姿势是有点奇怪,不怪温铩羽看出来。舞是肯定跳不动了,但篝火晚会她不想错过。戎玉怡打开行李箱拿出化妆包,收拾一下仪容仪表,以表对篝火晚会的重视。
她化妆技术一般,因此化起妆来仿佛进入无人之境,连温铩羽什么时候下楼去都不知道。
最后对镜戴了一枚超大的耳环,红绿拼色的吊坠流苏不时扫过白皙的锁骨。
搞定,大功告成。
下到一楼前院,篱笆拦起来,主人家一大家子人齐在聊天,温铩羽几人也在,见到她,温铩羽勾勾手指,对身旁两鬓花白的老奶奶说着什么,戎玉怡没听清,走近一听,也听不懂。老奶奶瞧着年纪不小,该有九十往上了。
温铩羽看向她,手心向上:“阿婆。”
戎玉怡意会,轻轻颔首,有样学样对老太太喊:“阿婆。”
阿婆乐呵乐呵地招呼她坐下,示意一旁年纪不小的孙子给这位客人倒一碗油茶。
温铩羽接过,给她递得犹豫不决,打了个补丁:“闻起来香,喝着是茶叶、生姜、油的味道,带点涩感。”
言下之意,味道会有点冲。
戎玉怡点点头,接过来,在阿婆慈眉善目下,礼貌且小心地泯了一口,不大习惯,谈不上喜欢,又泯一口,笑起来,说着好喝。
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又是一连串戎玉怡听不懂的话语。戎玉怡望向身旁的男人,等待传达。
旁边是康定几人跟着阿婆的曾孙子聊天,声音不小,热热闹闹,相反她们这边显得安静多了。
戎玉怡歪了歪脑袋,听他说:“你真漂亮,像皮毛油光水滑的黑天鹅。”
戎玉怡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黑色长裙,门前灯泡白灯拉得通亮,光扑上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她害羞地露出大方的笑容。
“谢谢,你也很漂亮。”戎玉怡越过中间的男人,手肘几乎擦过他的胸膛,手掌则搭上阿婆皮肤松弛的手。
七点多钟,一伙人关上篱笆门,朝篝火地点缓慢地前进。
晚风扑面而来,她走在温铩羽旁边,踩着自己的影子,地上影子都在动,倘若忽略行走的人,便是一堆影子在成群结队地前进。
设想的画面太诡异了,戎玉怡心里发毛,打了个寒颤,没话找话道:“你还说你只会一点点,我看你成为当地人就差个乔装打扮。”指的是会说当地话。
“真只会一点,没发现我语速很慢?说不定在当地人眼里,我就跟日本人说英语一样。”
戎玉怡不信:“那皮毛油光水滑的黑天鹅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想对你说的。”
“……?”
戎玉怡闭上嘴巴,不说话了,默默别开脸,头顶弯月的光辉使得他在地上显出了原形,土狗一只,什么皮毛油光水滑的黑天鹅,有这么夸人的?
好半天,她才转回来,问:“阿婆到底说了什么?”
“说你长得好看,裙子也好看,黑黑的,闪闪的。”裙子是他挑来的,架放在衣橱里占据很大一块位置,温铩羽猜她应该是很喜欢这条裙子,所以给了一些空间的偏爱。
……所以才结合成了‘皮毛油光水滑的黑天鹅’么?
戎玉怡一时语塞,讷讷道:“还挺信达雅。”
他得戚地笑了一下,却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