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黑月光
医院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医生给林杳把破皮的伤口消了毒,用纱布包好,沈郁白就抱臂靠在一边,看了看时间,却也没出声催促。
她的腿还不太能使得上劲儿,坐在外面的凳子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段时间里沈郁白接了几个电话,是警察来联系他们做笔录的,闹事的人也都被揪到警察局了。
万茜也打了电话问他们为什么还没回家,沈郁白回头看了她一眼,林杳冲他摇摇头,他一耷眼,撒谎瞒了过去。
林杳这个人爱逞强,知道沈家父母在担心以后,就扶着墙站起来,说自己可以走了,沈郁白看看她,根本没信她的话,捞着她一只胳膊把人扶下了楼。
他的摩托车还停在楼下,少年系好头盔带子,两手搭上车把,冲后座的林杳说:“先得去一趟警局。”
林杳费劲地坐上去,沉默了几秒才问:“你为什么帮我撒谎?”
“不只帮了这件事吧?”
医院门口没什么人了,只亮着几盏灯,少年的声音混杂着树叶的沙沙声,像奏了一首乐曲。
空气是凉的,沈郁白的衣角也是,林杳的腿不敢使劲,只好用手抓着他的衣服来稳住身子。
“那,”她低着头,把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拂开,又问,“你为什么来救我?”
“不然呢?看着你被打死?”
重摩托的速度很快,骑上了一个缓坡,然后到了江上大桥上,视野无限开阔,江面的水纹倒映着霓虹灯的彩光,明明灭灭,灯火荡漾在涟漪中。
江上的风充斥着水汽与凉意,林杳偏了偏头,用一副生硬又别扭的语调道谢:“谢谢。”
沈郁白很轻地眨了下眼,感受到她头发划过脖颈后方时带来的痒意,却也没躲开,只是告诉她:
“你记得写欠条就行。”
摩托车开到了地方,警察局里就剩几个值班的警察,桌子上搁着几杯白开水,找茬的那伙人都被拷上手铐蹲到墙边,看到林杳被扶进来以后还撇过头啐了一声。
问话的是个小平头,林杳听见别人叫他“李璨然”,看上去有点不着调,估计也是困了,一边问话一边打呵欠:“把前因后果说出来就行,我们了解一下,墙边儿那几个不肯说。”
林杳用倒好的热水捂手,一五一十地叙述:“我初中的时候帮过一两个被别人欺负的女生,当时的霸凌者受到了处罚被退学,记恨上了我,他们又找到了以前被他们霸凌的女生,那个女生现在正好跟我在一个学校,他们就威胁她来把我带出去,在校外对我实施报复。”
她转了转手里的塑料杯子,还在往外冒热气。
沈郁白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微微转动眸子,瞥了她一眼,又垂了下去。
李璨然把事情记上,因为困,字写得很潦草,写完了就又打个呵欠,刚想放她们回家,就又听见林杳低了低眼说着:“那个女生叫李佳丽,现在在市一中念书。”
空气凝滞几秒。
李璨然的手倏然间握成拳头,手里的笔杆倒在桌子上。
手里的热水一口都没动,就又被林杳放回到桌子上,她擡了眼:“从初一开始,她因为胆子小,不与人交流,座位又坐在垃圾桶边上,被前座的女生使唤来使唤去,她的脸总是肿的,胳膊上都是淤青,我在厕所隔间里认识的她,缩在角落,被人拿着拖把戳脸。”
面前的警官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林杳扶着椅子勉强站起来,面色仍旧波澜不惊,淡淡道:
“我记得她说过,说她很想让当警察的哥哥早点回家,她待在家里很怕。”
她弯了弯唇角,嘲弄的意味更重,“原来你都不知道吗?”
李璨然的手握得发抖,眼眶红了起来,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为李佳丽感到难过。
林杳却没打算就此打住:“能把自己的妹妹养成这种自卑又怯懦的性格,你也挺有本事的。李佳丽在学校天天被人欺负却一无所知,最后还得让我这个外人救,明明是个警察却吊儿郎当,我看你刚刚写笔录都快睡过去了,敷衍着想早点把我们送走,自己好休息?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
她的情绪有些不好,手指紧紧攥住衣摆,强行用理智压住即将脱轨的言语,把上下牙死死咬合在一起,没把那句话说完。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金星鑫和金友媛的案子才查不明白。
她吐出一口气,一手撑在面前的桌子上,发尾划过耳廓,垂落下来。
“听不听你随意,我也本不该管你家的事,没资格对你叫嚣,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道歉。”
林杳转了转身子,拍了两下沈郁白的胳膊:“帮个忙,扶我出去。”
她觉得很累了,闭了闭眼睛,“回家吧。”
刚经历了一场身体上的苦战,紧接着精神上又紧绷起来,林杳本就经常失眠,现在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有一根神经在痉挛一样,头皮都发麻。
这种事很少有人知道,林杳身边也只有白柠和刘静这两个时常还能见一面的朋友知道。
反正沈郁白刚刚在旁边都听得七七八八了,林杳现在的脾气又还没平息下来,干脆把他当成垃圾桶倾诉,往常少言寡语的人这个时候却说了很多话。
她说开家长会的时候,李佳丽的旁边一直是空的,每次开完会那帮人就围成团说闲话,说她家里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孤儿之类的。
学生时代的坏话基本没有当面说的,都是躲在别人背后小声计较,但是李佳丽胆子太小,就算偶尔听到了也不敢吭声,只会在午睡的时候躲到厕所里小声哭,林杳午间洗手的时候听到过几次,回了教室却只见别人说起更恶毒的坏话。
她那个时候是不明白的,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对一个小女生的恶意会这么大,为什么那群人嘴里能说出那么脏、那么离谱的话。
有几个混的直接上手欺负李佳丽,林杳出手帮了忙,学校后来调了监控,那几个人被退了学,班主任还是找林杳谈话,说不论怎么样,打架是不对的,她应该采用更文明的方式。
什么是更文明的方式?且不论有没有人愿意来帮李佳丽,等她叫了人过来把霸凌者拉开,李佳丽恐怕都要咽气了。
就算没咽气,然后呢?他们会对霸凌者进行口头教育,严重一点,回家反省、写检讨后全校通报,再严重一点,退学、进行赔偿。再然后呢?这些人会转学进一个新学校,重新开始他们的学生时代。
毫、发、无、损、的。
这就是更文明的方式吗?那林杳觉得还不如让他们吃一顿拳头,毕竟文明不能教化每一个人。
她那个时候很叛逆,说话不圆滑,直来直去的,跟班主任顶了几句嘴,班主任气得不行,让她也回家反省一周,这个老师在林杳背过身子准备出去的时候又小声地吐槽,说:“这么浑的人,受了素质教育又怎么样啊……”
是吗?
但她还是次次都稳在年级第一,班主任再看不惯她,竞赛的时候也要笑眯眯来找她。
林杳不喜欢这个老师,后来也很少给他好脸色,班主任说过她,说像她这样的话以后肯定会吃亏的。
也是直到后来,林杳开始扮乖扮听话以后,她才发现原来那个老师说得也不作假,人都爱听好听的、顺耳的,不爱听逆耳的。
晚上的风很大,林杳说了好多好多话,喉咙有些发干了,她闭了嘴,扭头看了看周边,又从自己的回忆里跳出来,狐疑问:“你要开到哪里去?这不是回家的路。”
沈郁白继续往前开着,“去一个地儿,不会把你卖了的。”
耳边风声太大,林杳很费劲地听清他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少年的语气好像温和了些,以前跟她说话大多会带上些嘲讽或是冷淡的意味,这次却意外地耐心。
“说完了没?没说完继续说。”
林杳看见他短短的发茬戳着脖颈的皮肤,昏黄的路灯给他的皮肤混上一抹暖色。
沈郁白懒懒地拖着尾音:“待会儿下车我可就懒得听你说了。”
她把眼睛往上擡了擡,今天是个大晴天,到了晚上就有很多星星,林杳看了几秒,沉吟了一下又回:“后来就没什么了,没人欺负她了,初三最后一次家长会上她哥哥来了,就是刚刚警察局里那位。”
“听说李佳丽就她哥一个亲人,估计是怕他担心,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哥连这么大的事都没发现,说明对这个妹妹也没多上心。”
这个时候刚好开到了地方,摩托车熄了火,沈郁白把头盔摘下来,甩了甩头发,终于有空回头看她,问着:“所以,你觉得她又被欺负了,很可怜,就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应战?”
沈郁白笑得很轻,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夸赞:“你还真是个大好人啊。”
他敛住眸。
好得没边了。
林杳擡眼望他,皱起了眉,“怎么话题又扯到我身上了?”
“不是单枪匹马。那个时候你不来,李佳丽也会带人来的,我又不傻。”
少年跨步下了车,单手撑在车上,几乎是不经思考就下意识答:“不扯你身上扯谁身上?我又不认识那个李佳丽,对人家的事没有兴趣。”
“没兴趣你还让我继续说?嘴都说干了。”她从书包里掏了个水杯,喝了几口水才下车,拎着一只脚跳下去的。
沈郁白过来搭着她的胳膊,林杳怔了一下,看着他说:“这也不感兴趣那也不感兴趣的,这世界上还有你感兴趣的吗?”
他擡起低垂的眼,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倏忽间又被少年微微耷下的睫毛遮掩住。
沈郁白偏头看了看面前的钟楼,语气平淡:“确实没有,什么都很没意思。”
林杳不想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了,就指着眼前的钟楼问:“来这儿干嘛?”
他说:“天气好,带你去钟楼上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