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鹂把烧好的水复又倒进锅里,在等锅开时,仔细打量他的脸颊,问道:“还疼么?”
乔宇轻嗯一声:“很疼,姆妈一耳光扇过来,我脑里嗡嗡的响,差点以为自己要聋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想笑一笑调节气氛的,因为阿鹂看上去有些难过,但咧嘴却扯得脸颊更疼。
梁鹂抿了下唇:“我去拿药膏给你涂。”
“不用。”他说:“我涂过了,还是上次你给我的。”
梁鹂听得心底更加难过了,锅里的水咕噜咕噜沸腾起来,她揭开盖子,把饺子全部下了进去,扑通扑通像跳水,再闷锅煮着。
乔宇主动道:“我刚才是去陈宏森家,我阿爸从新疆打电话来,我们聊有一个钟头,电话费要贵死了。”他又坦白道:“其实是姆妈让他打电话给我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小时候,他每天早上把我背在肩膀上,去买三块黄米糕,回到家,我那块早吃完了,他就把自己那块给我,他不吃。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为给我喝到牛奶,每天四五点钟拿了钢盅锅去牧民家买,那牛奶脏的很,细毛啊啥都有,他要用纱布慢慢滤七八趟才干净,煮好后,把表面一层黄黄的奶衣揭到碗里让我吃下去,说大补。”
梁鹂点点头:“我阿爸也总揭奶衣给我吃,还问牧民讨酸疙瘩回来,我讨厌那味道。”
乔宇摆手:“我喜欢酸疙瘩,羊奶做的,吃掉冬天就不惧寒冷了。”
相逢共同的话题,俩人总也说不完,梁鹂往锅里打了两道冷水,看着鹅胖的饺子飘浮上来,舀出一只在碗里,让他尝尝可熟了。
想了想又去五斗橱拿出两只鸡蛋来,打到饺子汤里,窝水铺蛋。乔宇被饺子烫得直吸气:“熟了,是白菜猪肉馅的。”
梁鹂数了下有二十只,取过盘子盛了十只和一只水铺蛋,递给他吃,把余下的全部盛进饭盒里。
她让他慢点吃,要再调个蘸料,剥着蒜皮道:“在新疆时多吃的是羊肉或牛肉饺子。”又有些奇怪:“陈阿姨一直吃馄饨额,怎么突然会有饺子?”
“大概也是人家送的。”乔宇是真的饿了,顾不得脸颊疼,吃得狼吞虎咽,梁鹂问:“你阿爸还说什么了?”
乔宇肉眼可见的愉悦:“阿爸说待我高考完后,他会到上海来看我。”
“真的?”梁鹂惊喜地看着他,见他笑容有些狰狞地点头,弯起唇角说:“你还是别笑了,像聊斋里的妖怪。”又道:“我告诉你呀,等明年我考大学,姆妈和阿爸还有弟弟,也都会到上海来。所以我要刻苦努力,考个好的大学让他们高兴。”她又问:“你还打算考北京大学么?”
乔宇不答,反问道:“你呢?打算考哪所大学?”
梁鹂低头调蘸料,放蒜末姜末,倒酱油陈醋小磨香油,洒些白糖,用一根筷子搅啊搅,她说:“我不能考到外地去,前些天提了提,外婆就哭了我打算考财经或经贸大学的国际金融或贸易系。”
乔宇已经吃到最后一只饺子,在蘸料里一滚送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要去把自己用过的碗筷洗了,梁鹂笑阻道:“你别管啦!饺子快要凉了。”
乔宇端着饭盒走到门边,又辄来:“你把那蘸料也给我。”
梁鹂噗嗤一笑,拿起碟子递给他,他低首,正看见熏黄的灯光映进她的眼睛里,像天上的星子闪闪发亮。不由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梁鹂微怔,不及反应他已经接过蘸料,并低声道:“阿爸让我多体谅姆妈,她一个人带大我实在不容易”微顿,似乎听见弄堂里有响动,只说声再会,转身朝门外走去,看见建丰不知何时在水龙头底下,用肥皂洗着脸上的脂粉。
建丰?他叫了一声。
“做啥?”建丰擡起头来,眯觑着眼目,脂粉被滑腻的肥皂晕染开来,鼻翼和下巴红通通的,在弄堂的路灯下显得很惊悚。
“不做啥!”乔宇拍了下他的肩膀,快步的往家走去,上楼进房,看到姆妈起来了,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坐在桌前正准备吃药。
“姆妈,先把饺子吃了,还是热乎的。”他揭开盖子送到她面前,连同筷子和蘸料。
乔母原想拒绝,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挟起一只饺子蘸了下调料,慢慢吃着。
“这趟填志愿校长说的对,是我太儿戏,阿爸也批评了我,我打算还是考复旦大学更好些!”
乔母一直没说话,乔宇以为她还生气着,打算去做作业时,才听她在问:“你的脸还疼么?”
乔宇摇头:“不疼了!”
乔母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来:“去学习吧!”语气淡淡地。
陈宏森大清早买早饭回来,用筷子串了五根油条,手指都快捏不住,建丰噗噗吐掉牙膏泡沫,用自来水囫囵漱了漱,等他近前来,高声喊道:“陈阿哥,我要谢谢侬!”
“谢谢我是吧!”陈宏森道:“帮我把钢盅锅拎一拎!”他油条快要丢出去了。
“好勒!”建丰连忙接过钢盅锅,陈宏森松掉嗓子眼摒了一路的一口气,抽下一根油条边吃边走:“你谢我什么?”
“前些日节,美琪,我首场参演《七十二家房客》,多亏阿哥送来的花篮,替我台型扎足给足面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当时看到同演出的演员几乎都有人送花篮,唯他两手空空,还挺失落寂寞冷的,哪想得台下一下子送来十个花篮,心立刻就定住了。
其实他演出前无意给陈宏森提了一句,并没有指望他能怎么样!
“跟我还客气!”陈宏森笑道:“侬要谢就谢我阿爸去!我也不懂,是伊讲额,演员首场演出邪气非常重要,要有人捧场,往后才好有继续登台表演的机会,捧场方式就是送花篮,我照着做而已!”
建丰道:“我晓得侬欢喜阿鹂!我也觉得你和阿鹂是绝配!”
陈宏森愣了下,笑起来:“有眼光!”
“不过昨天夜里,我演出回来时,看到灶披间,乔宇也欢喜阿鹂,还摸摸伊的头发!”建丰道:“阿哥,侬要加油啊!”
沈家妈撑着洋伞走在阳光地里,初一十五都要去龙华寺烧烧香拜拜佛,天气酷热,她逐年发胖,宝珍从美国寄来的衣裳,五颜六色邪气十分艳丽,尺寸也紧张,她又是个“作人家”勤俭持家的人,穿在身上倒是时髦,就是箍的肉一圈一圈,炫花人目。
淮海路的书报亭如雨后春笋多了起来,很小的亭子间,顶上一圈红帆布遮阳篷,印着东方书报亭几个字,四方玻璃窗口,外面白色塑料钩架上插满各类报纸杂志,窗内后架上也摆着挨挨挨挨,沈家妈走近想买一份新民晚报,窗内黑洞洞的没寻到人,只看到杂志封面印着明星照片,巧笑倩兮,骚首弄姿。
她叩叩玻璃喊:“有人吗?要一份新民晚报。”一个妇女突然从地底蹿起来,唬人一跳。
“原来是沈阿姨!”她忽然高兴地叫起来:“我是金凤呀,在国棉八厂做工的金凤。”
沈家妈起初微怔,细边量便想起来,是她个远方亲戚的儿媳妇,过年的时候见过面,也笑道:“我说看得噶很面熟,你不上班,在这里做啥?”
金凤面上的笑容褪去,叹口气道:“还上啥班!下岗了,我只会挡车纺线,别的本领一样没,幸得政府补贴我开了这爿书报亭,好赚些生活铜钿费!”
沈家妈问:“一个月能赚多少?”金凤回答:“马马虎虎够用。”她又问:“我记得嫂子在国棉十七厂,伊以在哪能啦?”
“伊倒没听到啥风声,也有可能一直休产假在屋里的缘故。”
“哦,我听闻上海棉纺织厂30家、织布厂31家、药棉厂1家已经全面停产,正在陆续做帮扶清算工作,要提醒嫂子先找起出路,到辰光时间才不慌。”
沈家妈谢谢她,又问新民晚报有哇。金凤从里面拿出一份:“刚刚才送过来,还有油墨香,收啥铜钿,不收,真不收,这才多少,收了我也发不了财!”
她们你推我让一阵,金凤这样棉纺厂的女工,车间机器轰隆隆,因而习惯扯着嗓门说话,跟吵相骂似的,沈家妈看见对过张小泉剪刀店里的营业员朝这边望过来,似乎在看热闹,不再推辞,笑着让她有空来家里玩,离得也近,便告辞了。
回到家后,张爱玉正抱着梦龙哄睡觉,梦龙看到阿奶回来了,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咿咿呀呀张开手臂要她,沈家妈洗了手脸,过来接过,顺便把金凤的话告诉了她。张爱玉听了果然心底发慌,平常看新闻也有这方面的消息,说改制分流所以没想太多,再还有点想当然,上海六七十家纺织厂,上万的女工,哪里会得说下岗就下岗呢。但听金凤的说法,似乎形势颇为严峻。她想了想道:“我明天就去厂里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沈家妈四周望望问:“阿鹂呢?”张爱玉道:“今朝高考分数出来,伊在陈宏森家里。”
陈家此时的气氛热闹又紧张。
不止有陈家一家门,还有梁鹂、乔家母子、建丰及其爷娘父母。
仔细看他们的表情,亦是人间百态,冷暖自知。
开始分工,陈阿叔拿听筒,陈宏森拿笔记录分数,都觉得梁鹂运气好,由她来拨电话,陈母捂着胸口轻笑:“我觉得心脏病要发了。”
陈阿叔道:“吓啥,那都不要吓,我这里有医生,急救包也准备好!”赵庆文笑道:“我随时待命!”
打算先问乔宇的分数,乔母脸色发白的推却:“还是让森森先来,让我再喘口气。”
陈宏森倒无所谓,梁鹂正要拨电话,乔母又道:“算啦算啦,我们先来,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梁鹂拨了三回,一直嘟嘟占线,陈母道:“今朝查分数的肯定多,占线正常。”
乔母暗忖还说她运气好,连电话都打不通,好什么好!正想着,那头电话突然接通了。
陈阿叔先打招呼:“老师侬好,吃过了哇!哦,身份证号码,要报身份证号码啊,这里这里,我要报了哇,侬记录一下,3、1、0”
陈母低骂道:“屁话噶许这么多多!”
陈阿叔开始报分数:“数学140分、语文130分、英语142分,政治132分。”他又随电话里重复一遍,陈宏森很快道:“一共544分。”
分数太高了!乔母浑身都在抖索,结结巴巴地问:“里面那位老师没有报错吧?”陈阿叔笑道:“哪能会报错,输入身份证号码后,就调换到语音台,录制好的。”
又朝乔宇伸出手掌:“祝贺侬如愿考取复旦大学。”
乔宇眼眶发红的和他击掌,和赵庆文、建丰阿爸击掌,再和陈宏森、建丰拥抱,梁鹂也伸展开双臂笑着要和他拥抱,乔母抢先道:“握握手,握握手就好!”
乔宇不知怎地就迟疑了,梁鹂很快收回胳臂,主动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笑道:“恭喜你考得这么好!”又跑回电话机旁:“下一个陈宏森还是建丰呀?”
“先问森森的成绩吧!”建丰爷娘连忙推让道。
梁鹂开始拨电话,拨了五遍接通,赵庆文替陈阿叔接过话筒,直接道:“身份证号码是:310名字叫陈宏森,耳东陈,宏大,宝盖头的宏,对对,森林的森,三只木头”
乔母低声问乔宇:“方才陈阿叔打电话,好像没问你的名字,会不会有问题?”
乔宇道:“应该没问题,以身份证为准。”乔母却因这个小细节忧心忡忡。
赵庆文报分数:“数学135分,语文115分、英语138分,化学130分。”再重复一遍,陈宏森把笔一扔,跳起来激动道:“518分!进了!”
他和陈阿叔、赵庆文及建丰阿爸拥抱,把陈母抱起转两个圈,陈母笑着拍他肩膀:“小赤佬,把我转晕了。”放下姆妈,再去和建丰及乔宇抱一下。
梁鹂笑着走上前,伸出手给他握,一面道:“恭喜啦!”
陈宏森握住她的手,突然用力一拽,梁鹂猝不及防,一下子跌进他的怀里,只感觉他结实的手臂紧紧抱住她,刚要擡起头,鬓旁被他亲了亲。
众人都在庆祝,注意者寥寥,乔宇抿紧唇把手插在裤兜里。
沈晓军回来听说陈家在查分数,也下楼来凑热闹,刚进门就看见梁鹂被陈宏森这小流氓抱在怀里,一时头目森森,稳了会儿才定住神。
陈宏森很快松手,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梁鹂破天荒没有骂他,只是红着脸颊佯装镇定,继续去帮建丰查分数。
建丰的总分才三百多点,或许早有心理准备,表情还算镇定,问过分数就先走了。
乔母给陈阿叔道:“我还是有些心不定,能否借用电话再查一遍?”陈阿叔笑了笑:“随便用,勿用这般客气!”
由乔宇亲自来打电话,乔母不停叮嘱他:“一定把名字也报给她。”
再查一遍成绩不变,乔母的喜悦终于踏实了。
而他的喜悦,却莫名的增添出几许空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