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星生于晨光熹微之时,听周淑说,听到她第一声啼哭后,一扭头刚好看见了一颗明亮的星。
所以给她取名赵星。
是后来赵德昌非要在她名字里加个“男”。
幼时她只知道自己叫nan星,但不知道是哪个nan。
赵德昌说是男生的男,因为希望再给她添个小弟弟。
赵南星还小,对这个没什么感觉,她只是感觉周淑的脸色很难看。
后来去给她上户口的时候,周淑平日里那么温顺的人,硬是拗着给把名字改了。
依旧是nan,但改成了南方的南。
她说女孩子名字里带个男,不像话。
为此赵德昌甩了好几天的冷脸,赵南星那时并不记事。
这是后来听大人们闲聊时聊起来的。
她那时还童言无忌,问周淑:“妈,为什么你们不再要个小弟弟啊?”
周淑正给她梳头发,闻言手一顿,温声道:“有你这个小棉袄就够了呀。”
“那也行。”赵南星说:“他们都说我性格像男生呢。”
年幼时的赵南星,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游窜于山野之间,笑起来像太阳。
周淑生完她以后身体弱,一直都没再怀上,她便无忧无虑地肆意生长。
她的二十九岁生日,沈沂带她去吃了一顿粤式早点。
这家店在云京很出名,外地游客的打卡圣地,平常来吃需要提前两天预约。
赵南星有次跟周悦齐她们聊天还说起想吃这家的早点,但懒得预约,懒得排队。
可是跟沈沂一起来,直接去了楼上最豪奢的包间。
赵南星还揶揄:“你花了不少钱啊。”
“这不是应该的吗?”沈沂说:“想吃什么?”
赵南星也没客气,让服务员把他们家的特色菜品都来了一份。
点完之后又把菜单推给沈沂:“看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沈沂瞟了眼,“都随你。”
“倒是不挑。”赵南星随意地说。
沈沂轻笑一声,“还行。”
赵南星感觉他自那天沈诗怡的事情过后,整个人在她面前温和了许多。
是各种层面上的温和,可却比以前距离更远。
因为赵南星不知他想做什么。
这个包厢的视野极好,一眼望去是座红色的小洋楼,跟专程搭出来的景一样。
再配上今日的雪,风景独特。
赵南星双手捧着茶,放到嘴边轻抿了一口。
热气袅袅地弥散在空中,她隔了一层雾看沈沂,受不了这寂静的氛围,温声问:“这次去港城做什么?”
“见当事人的妻子。”沈沂说。
“关璟案有结果了没?”赵南星又问。
她开始涉足沈沂的工作,但问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不会问他当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案子,而他又为什么需要飞往港城才能见到当事人的妻子。
这些问题都超出了日常生活的范畴。
她只是在边缘处询问。
“还没。”沈沂说:“我导师昨天还找过我一次,池盛……”
他说完之后顿了下,“挺有能力的。”
赵南星也知道池盛跟他在同一家律所工作,亦是年轻有为的翘楚。
“怎么了?”赵南星问。
“你关心他?”沈沂却反问。
赵南星摩挲着茶杯轻笑,“我关心这个案子。”
她上次去精神科交接资料的时候,刚好路过那个女孩儿的病房,看见她无神的双眼。
那一幕让赵南星心悸了许久。
一个正当花季的女孩儿怎么会露出那么绝望的眼神呢?
她为此还连着做了两天的噩梦。
“没什么。”沈沂说:“就是用的手段有点脏。”
说完后沈沂才发觉自己带上了一点个人情感,于是纠正道:“把主要责任转嫁到了别人身上。”
其实也就是常规的方法。
赵南星思考后问:“算作弊吗?”
“不算。”沈沂说:“只要是在法律允许的规则之内,就不算。”
只是在道德层面,令人不齿。
“但你们做的不就是这个吗?”赵南星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感倾向,“站在当事人的角度,替当事人辩解,争取利益最大化。”
沈沂点头:“是。”
“就像你的当事人。”赵南星说:“好多不都是……杀人凶手么?”
俗世意义上的。
“不。”沈沂否认。
涉及到自己的专业,沈沂认真解释:“有一部分并不是,就像我在宜海的那位当事人。”
“但大多数是的吧?”赵南星说:“犯了罪,被拘捕才会找你们。”
“是。”沈沂说:“你说得对,我们做的就是这个。”
这种话题难免低沉,聊到这儿赵南星也察觉到了沈沂的紧绷,她本想结束话题但瞟了眼窗外,一眼望去是满目的白。
“沈沂,你看。”赵南星说:“下雪了。”
“嗯。”沈沂说:“今年的雪来得早。”
包厢里静谧,气氛祥和,赵南星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话也渐多,“我很喜欢雪天。”
“嗯。”沈沂说:“我知道。”
赵南星:“?”
她挑眉看向沈沂。
沈沂给她的茶杯里添了新茶:“以前下雪的时候,你会攥雪团扔我脖子里。”
赵南星:“……你都还记得啊。”
沈沂笑了下,“那会儿记事了。”
赵南星望着窗外,声音幽缓:“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非黑即白的,所以我喜欢白色,但后来我看了色彩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上万种颜色。”
“世间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赵南星说:“我很喜欢这句话。”
她的目光落在沈沂身上,“你们做的应该是很伟大的事情。”
沈沂听完忽地笑了。
“笑什么?”赵南星问。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能力。”沈沂说。
“什么?”
“美化职业。”
“……”
赵南星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我刚到急诊科的时候接手过一个病人,他身上被刺了十三刀,刀刀避开要害。”
若是这故事被商未晚和周悦齐听到,肯定早已面露恐色,但沈沂安静地听着,连眼睛都不眨。
“我和我当时的老师拼尽力气给他治疗。”赵南星说:“输了七袋血,把他救活了。”
“这应该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沈沂如此评价。
赵南星点头:“当时是的。”
她笑了下:“但隔了一天我知道他是一名在逃的连环杀人犯,警方逮捕了他五年,他害得十三个家庭支离破碎。他身上的每一刀都代表着一个家庭。”
赵南星的语气沉下去:“而我一点点缝好了他的伤口。”
说到这里,沈沂的表情才微变,但他只是问:“你为此愧疚了吗?”
赵南星点头:“我后来去查房,每次都不敢看他。”
她蜷缩了下手指,“甚至我有过最恶毒的念头是,像这种人不应该活着,所以我想伸手拔掉他的输液管。”
“动手了吗?”沈沂问。
沈沂的语气平淡,像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儿在他嘴里,似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自始至终都看着赵南星,目光温柔。
初升的旭日落在他眼睛里,他只是专注地盯着赵南星。
赵南星轻笑:“我当时的老师说,作为医生,治病救人是我们的职责,不管他杀了多少人,他多么无恶不作,我们都不能见死不救,这样我们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当时她记得很清楚,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老师温声跟她说:“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任何人不能剥夺他人的人权。”
“可他是个坏人。”赵南星辩驳。
老师反问:“那你以后就不治所有的坏人了吗?烧杀抢掠是不是坏?作奸犯科是不是坏?□□妇女、坑蒙拐骗、背信弃义、校园欺凌、职场暴力等等,这些是不是坏?罪名有那么多条,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坏人。”
他的声音很温和,但言语却振聋发聩。
他说:“不要审判,要治疗,这才是医生的本职工作。”
作为赵南星,可以审判。
但作为赵南星医生,不可以。
赵南星把老师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沈沂听,“所以后来我像对待其他病人一样对他,他出院前竟然鞠躬对我说谢谢。”
那是同一批出院的病人里唯一一个。
之后他出院被捕,没多久就被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也是隔了一年她才知道,这个人所杀的人中,有一个是那位老师的亲妹妹。
在这件事发生没多久,那位老师选择去高校任教,离开了云医。
他离开那天跟赵南星一起吃了顿饭。
赵南星不知该如何开口,便沉默地给他倒了杯茶。
他说总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
赵南星问他:“后悔吗?”
他摇摇头:“我当时的选择对得起我身上的白大褂。”
可没能对得起他的妹妹,所以再三考虑之后,还是离开了医院。
沈沂听完之后总结道:“你那位老师是个性情中人。”
“是。”赵南星这才把话题扯回去:“所以我没有在美化职业。”
沈沂浅笑,佯装不经意地说:“那就是在美化我?”
“也没有。”赵南星没犹豫地否认。
沈沂:“……”
“你这个职业本身就具有其特殊性,所以不需要美化。”赵南星说:“我感觉你对这份工作有些排斥。”
沈沂微顿:“怎么感觉到的?”
“你最近的状态。”赵南星说:“以前你提及工作时很自信。”
沈沂:“……”
沈沂下意识地摸出了兜里的烟盒,但用手捏了捏又放在一边:“你还观察我?”
“随便看看就看出来了。”赵南星说。
沈沂呷着笑,不复之前的紧绷,随性又散漫,“那你还真厉害。”
他现在确实陷入到了一点迷茫之中。
“因为关璟案?”赵南星试探着问。
沈沂点头:“有这方面的因素。”
以往接触的都是他们政法圈的人,就算是接下来这个案子,也没人会说什么。
他们做的确实是这样的事。
只不过绝对不会往无罪辩护这个方向打,因为很大概率不可能成功。
市面上敢承诺无罪辩护的刑事律师,非蠢即坏。
但现在关璟案涉及到的层面很广,就连一向对这些事情不过问的程阙都说:“替关璟辩护的人也太没道德了吧。”
“有没有想过,我也在做类似的工作?”沈沂说。
程阙却极相信他:“你又不会去接这种案子。”
如果这个案子的当事人不是关璟,沈沂也会接。
他只是讨厌跟这个圈子里扯上关系。
程阙的话让他有些不舒服,仿佛对他的职业加了一层道德批判。
尽管在刚做这一行的时候,老师就已经跟他说过,被误解是他们必经之事。
但真到了这种时候,沈沂却发现,他并不会为自己解释。
没必要。
但心里确实存了个疙瘩。
“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去保障每个人的人权。”赵南星说:“我觉得没问题。”
餐食很早就上来,但两人都没吃。
颇有种畅所欲言辩驳的感觉。
食物在包厢里散发着香气和热气,赵南星的声音虽清清冷冷,但说话却比餐桌上的食物更有温度:“虽然关璟是混蛋、是人渣,但也需要律师给辩护,这才是法律的意义。”
法律平等地保护每一个人。
就像医生平等保护每一条生命。
可能能力有限,可能不尽如人意,但大家都有尽力。
赵南星的大脑在此刻飞速运转,温声道:“你保护的不是关璟之流,保护的是法律。”
沈沂愣怔了几秒,随后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个灌汤包:“尝尝,凉了。”
赵南星把头发抓起来,俯身要夹却忽地意识到:“你转移话题。”
沈沂轻笑:“赵老师,受教了。”
赵南星:“……”
—
值完夜班之后的赵南星依旧回家睡了一天,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
距离她的生日结束还有六个小时。
周悦齐和商未晚都喊她醒了就去周淑家里,两人都会等着。
她醒来以后家里凄清寂静,沈沂的行李箱从柜子里拿了出来,这个家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
本以为早上他陪她吃顿饭就已经是完整的生日礼物,结果她去客厅时在茶几上看到了一个很精美的首饰盒,上边贴着便签:生日礼物。
她拆开发现是一条项链。
赵南星的首饰很少,就几幅很寻常的耳钉。
这条项链算是弥补空缺,锦上添花。
赵南星去洗了把脸,化了淡妆,从柜子里挑了条颜色比较明艳的裙子,又把一直披散的直发卷成了波浪卷。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犹豫了下,还是戴上了那条项链。
项链和她的裙子很相衬。
赵南星开车去周淑家,一进门就惊呆了周悦齐的下巴:“天呐,大美女是想开了吗?终于换风格了。”
赵南星把车钥匙放在玄关,换了鞋:“怎么了?”
“今天真漂亮。”商未晚从厨房出来,夸赞道。
“你这项链好像是限量款。”周悦齐伸手摸了下,“果然,七位数的质感确实不一样。”
赵南星:“……这么贵?”
“你以为?”周悦齐啧了声:“不过美女值得。”
赵南星一下子感觉自己的脖子都重了。
跟往年差不多的流程,周淑给了她一个红包,装了999的现金。
依旧送了她一件亲手做的裙子,不同的是,今年送的是情侣款,连沈沂也有一件。
周悦齐的礼物托徐嘉树在夜里就送了,商未晚则是送了她一款表。
二十九岁的生活波澜不惊,就像她这么多年度过的日子一样。
依旧是吃喝闲聊,聊完之后各自回家睡觉。
赵德昌倒是给她发了消息,还发了红包。
她没有回,也没有收。
从上次医院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
舒静也给她转了一笔账,祝她生日快乐。
她没收转账,只发了谢谢。
跟所有人的关系都如同往常那般,平淡的和谐。
唯独跟沈沂的。
赵南星夜里躺在床上,距离她的生日结束还有五分钟。
她打开手机发现沈沂在十分钟前给她发了一条:【港城夜景还挺好看的。】
是璀璨的灯火和如梭的人流。
赵南星回:【跟云京很像。】
沈沂:【是我没拍出它的独特。】
赵南星:【还有你做不好的事儿?】
沈沂坦荡承认:【那很多。】
赵南星:【譬如?】
在接近凌晨时,沈沂回了条语音,那边似是在搞什么聚会,烟花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炸开。
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他说:“陪你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