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舸没有问为什么,但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夏芫一眼,然后沉默离开。
南舸的母亲也没想到此行目的竟然这么简单就达成了,一时间似乎有些不适应,准备了一肚子劝说的话,软的硬的苦口婆心的冷嘲热讽的,一句都没用上。
半晌,她叹了口气,伸手给夏芫递了一张纸巾。
夏芫道了谢,接过纸巾。
南舸妈妈换了个跟刚刚截然不同的语气,像一个普通的长辈。
“我和你妈妈聊过,她很伤心,你有空要多回去陪陪她。”
夏芫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南舸妈妈自讨没趣,收拾了东西走了。
走出店门才发现,南舸靠墙站在门外。
“怕我为难她?”
南舸看了她一眼,嗤笑了一声,眼神嘲讽又悲伤。
“你为难不了她,”他说,“是她一直在为难自己。”
说完这一句,他扭过头,挡住眼睛里的光亮,大步离开。
夏芫签证下来了,托福成绩出了,以防万一,她又考了个DSH,她在A大读研究生的时候很得导师喜欢,对于她最后转行做金融都很惋惜,听闻她打算去德国,都很欣慰。
大概是得知她分了手,又因为南舸妈妈善心大发劝说了赵女士什么,赵女士最近两个月来对夏芫并没有那么排斥了,偶尔夏芫会发工作相关的朋友圈,她还会点个赞。
她似乎在用这种微乎其微的方式试图表达自己的善意,过年的时候,也委婉地在家族群里提了一句“今年年货备多了,老夏灌香肠的时候还特地灌了芫芫喜欢吃的麻辣口味,音音和夕夕喜不喜欢吃香肠,舅妈给你们寄一点好不好?”
音音和夕夕是夏芫姑姑家的孩子,比夏芫小几岁,如今也都在谈婚论嫁了,群里又不痛不痒地谈了几句晚辈的婚姻问题,夏芫始终没开口,也就不了了之。
过年自然也是没回去,夏芫和土豆一人一猫坐在窗前,冷冷清清,等着窗外看有没有谁胆子大的偷偷放两朵烟花普天同庆一下。
零点过后,她翻着手机通讯录,绕过南舸的电话,给鹿絮打了个。
闺蜜群里吐槽了一晚上春晚,鹿絮一直没露面,她最近太忙,或者说,又忙又逃避,甚至连猫眼对面的状况都没有太关注,仅有的几次鹿絮约她吃饭她都推脱掉了,只隐约知道两人好像和好了,鹿絮时常会来这边。
“鹿絮,新年快乐。”夏芫语气如常,脸上还努力挤出了一丝笑。
鹿絮的声音也很正常:“新年快乐。”
这句话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电话里一时有些尴尬起来。
如果是从前,夏芫只恨不得巴拉巴拉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剖析一番,抒发一下自己的憋屈,但人往往就是这样,遭遇一点点挫折的时候,人还乐于倾诉苦难,仿佛倾诉一分,便少了一分,可当苦难真的把人压倒的时候,哪怕再亲近的人在面前,也只能疲惫而徒劳地张张嘴,把一切咽下。
窗外,夏芫终于等到了悍勇的同志,一朵烟花轰然炸响,亮得半个夜空都五颜六色的。
夏芫笑了一下,有种自己也想出去作死的冲动。
但紧接着,她觉察出了不对。
电话对面,同样传出了这样的声响。
鹿絮显然也意识到了,等到烟花凋零,最后一丝光亮也消散在夜空中,夏芫才听见鹿絮犹豫道:“你——没回去?”
夏芫不知道怎么回答,真要解释,就说不完了,于是她只是说:“嗯,没回去。”
鹿絮叹了口气,没说话。
在夏芫等她说话的几秒钟后,门铃响了。
夏芫擡头,电子猫眼里映出鹿絮的身影。
打开门,鹿絮手里拎着一打啤酒。
“喝酒?”鹿絮把啤酒递给夏芫。
夏芫一脸茫然地接过,越过鹿絮看对门,却没看见熟悉的讨厌人影。
鹿絮又回去,这回更厉害,直接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了,托盘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白胖胖的饺子
“你这——”
“等会儿的宵夜。”鹿絮摆摆手,把门关上。
很明显,就她一个人。
“白——”夏芫没忍住开口。
夏芫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然后开了两瓶啤酒。
“干杯——”
“新年快乐——”
酒液入喉,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停下,一口气喝完了一听才放下。
夏芫酒量好,喝完面不改色,鹿絮眼睛却微微红了。
“过了年,咱们就真的三十岁了。”鹿絮忽然道。
夏芫刚过完29岁生日,鹿絮比她大半岁,翻过年,就是正经奔着三十岁去了。
夏芫低头,眼神茫然:“你想过自己三十岁的时候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鹿絮笑:“反正不会是现在这样。”
“现在哪样?”
鹿絮想了很久,想她和白焰结婚又离婚,想她差点把自己憋疯的那几年,想她断尾求生,重新给自己挣得一条新生命,攒够勇气想要回头去重新爱白焰,如今大年三十——不,已经是年初一了——白焰在零点前几分钟被一通电话叫了回去。
“前途未卜。”鹿絮又开了一瓶酒,道。
夏芫一怔,片刻后,同样又开了一瓶酒。
是了,前途未卜。
都说三十而立,三十岁当是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站稳脚跟的时候,你的人格、你的家庭、你的事业、你未来的方向,都有一个相对成熟的规划。
而不是像她们两个如今这样。
擡眼看过去,只看见灰蒙蒙的夜空。
前途未卜。
鹿絮不知道这一夜之后的白焰是否还愿意回到她身边,夏芫也不知道自己选择去德国的决定是对是错。
当初鹿絮断尾求生,几乎舍弃了一切,才换得一场新生,而夏芫,远比鹿絮断得更彻底。
鹿絮的离开,潜意识里是有着她的有恃无恐,白焰和白一泽始终在这里,她挣脱生活的茧房,重新回到这个城市,会发现他们还在等她。
而夏芫,除了怀里的土豆,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她曾经对鹿絮说,土豆是她的锚,是她扎根在这个城市的锚,其实这并不准确,原本,像这样的锚有三根,如今,房子卖了,南舸分了,她亲手斩断了两根,只剩下一只不会说话的土豆。
前途未卜啊!
夏芫捂着脸叹息。
吃完饺子,鹿絮没有多待,白一泽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就算是喝着酒,鹿絮也不忘看一眼房间里的监控。
临出门前,鹿絮忽然扭头,神情没有一丝醉意:“我不会放弃的。”
夏芫看着她,看从前多少有几分随遇而安的慵懒气质的鹿絮身上爆发出堪称战意的神采来。
她晃了晃手机,手机屏幕上的画面是熟睡的白一泽。
“三十岁的女人没有听天由命的资格,想要什么样的前途,得自己伸手去抓。”
而这句话,也为夏芫下定了最后一丝决心。
三月,夏芫拿着A大两位法学大牛导师的推荐信,联系好了对面的导师,去往慕尼黑大学。
走之前,她又回了趟家。
这次好歹进了家门。
赵女士看着夏芫,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夏芫抢先开了口,告诉了她们去德国读博的消息。
赵女士一愣神,继而是夏父豁然站起,摔门回房间的巨响。
夏芫没有给夏父多一丝目光,在她看来,自始至终,在她的婚姻问题上,母亲的逼迫令她心力交瘁,而父亲在母亲背后的怂恿和强硬更令她心生厌恶。
出乎意料,赵女士反而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吗?我宁愿你当初读完本科就出来,找份工作,安心嫁人生子,也不愿意你变成如今这样,一个高学历的怪物。”
高学历的怪物。
这就是父母对她的定义。
夏芫笑了一下,心里竟然没多少难过。
她站起身:“我只是来通知你们的,不是来听你们的意见的。当然,你们放心,我不会留在那边不回来的,将来该为你们做的,我不会逃避。”
临走前,她又道:“这几年我不在,你们好好照顾自己。”
之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周后,她把土豆托付给白焰和鹿絮,自己踏上了前往慕尼黑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