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认清自己
徐咨阅没想到还会再联系大一认识的那位制作人。他与对方当时聊得并不愉快,之后对方也找过他几次,他当时太心高气傲,根本不予理睬。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要将自己的音乐交给别人。
一个人回到繁城的这天,飞机落地,他看到熟悉的航站楼,忽然觉得在北京的这一年像一场极为短暂的梦,他来不及有太多领略和体验,一下从云层坠入灰沉的地平线。
还是那间咖啡厅,他的语气平静到听不出破绽:“这是我这一年所有的创作,demo都在这里,你可以听了再决定。”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递过来的手机,程卓没急着伸手,几年过去,徐咨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却又似乎变了很多。第一次和他见面,他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目光却清明锋锐,早早想明白自己要什么,所以当时对程卓的条件拒绝得毫不犹豫。
如今主动找过来,程卓不知道他内心真实想法,只是看他面无表情,便问:“这些没给过你公司?”
“前公司。”专辑一直压着不发的原因有很多,他还没创造出足够的商业价值,他不够配合,还有就是这些歌与公司急切想为他打造的人设不符,连录音的机会都没有。“版权都在我自己手里,包括之前你提过的一些,都可以给你。”
“怎么现在愿意了?”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程卓企图从这个年轻人脸上看到一些梦想幻灭的崩裂,却只看到他的静如山。
徐咨阅实诚道:“我很了解你们公司,虽然几年前那次交谈确实让我有些失望,但是走了一圈我发现,圈子里大家都大差不差,只是立场不同。但你们起码愿意让歌手只成为歌手,我喜欢的乐队和歌手,至今都还在大放异彩,这就是你们的成功。”
他的语气也平稳,唯独攥紧的手泄露几分他的情绪,程卓想,或许是因为发沉,才会如山——音乐人的版权是音乐人的命,说给就给,哪有人能真正平静。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也依然有很多困惑,何况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这样有天赋又有抱负的人,碰到人生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坎,他的果断和冷静,已经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程卓沉稳的眼睛望向他,给他开辟一个新选择:“签到我们公司来,我能保证让你做你想做的音乐,官司我们也能帮忙。”几年前谁也无法保证一个十九岁少年的价值,程卓是求稳的人,只提出要徐咨阅的歌曲版权,如今看来是自己短浅了,徐咨阅这样的才气,一旦发挥出来,轻轻松松就能在圈里站住脚。
可惜徐咨阅暂时对这个圈不那么感兴趣了,他踌躇满志地来,意兴阑珊地要走。但他没说这些,直说:“我想给自己一段时间,比起快速换一家公司重新开始,我觉得现在的我更需要停下,想清楚之后的路。”
过往他太急进,哪一方面都是,做点什么恨不得被全世界知道,回头望去惊觉已把一切搞砸。
程卓听完,也没有多劝他,站起来主动伸手:“那我静候你回归。”
回不回来,徐咨阅也不知道了。他吐出一口气,和对方握手的时候有种一切皆空的感觉。
拒绝程卓共进晚餐的邀请,徐咨阅独自走出咖啡厅。繁城的一草一树在这个季节已经变得光秃秃,时间过得太快,再站在这个街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自鸣得意的少年,对前程也不再有信心。街角的理发店还在营业,他擡手摸两下自己的头发,拦下一辆出租车走了。
很多事情不是把头发剃了就能改变。
*
陈昭月慢吞吞把导师发过来的资料看完,传大跟那边合作的项目,确实是很好的机会,不少人争着要。导师资料递到她这边来,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坐了一天,她站起来在家里四处走动。最近几天不方便出门,住的小区保密性不强,她连窗帘都没拉开。只是眼下造出新闻的人不在,她干脆开窗透气,窗帘也一同卷起来,做完这些,转头看到那把落灰的吉他。
这把吉他她也熟悉,跟在徐咨阅身边太久,在繁城的那间出租屋里,他经常把吉他抱在怀里,不一定是唱歌或是创作,有时只是静静发呆。音乐是他的命脉,他因此而鲜活,而获取能量,而自由呼吸。如今这把吉他却落了一层灰。
陈昭月找了两张新抹布,一张湿一张干,擦了两遍才停手。她坐在沙发上,想象着他以前抱吉他的样子,她不懂乐理音律,假模假样地勾起一根弦。吉他老旧,也或许是刚才她擦拭的时候误触到调音的弦轴,把弦绷得太紧,陈昭月感觉手上一刺,低头一看,那根弦就这么断成了两截。
她呆滞在原地,连手势都维持不动,怔愣的同时却又想下了某种决心。过很久,她把吉他放回原位。
这一天她很早洗漱好回床上睡觉,深夜有人开门回来,床的另一边陷下去的时候她才慢慢转醒。她习惯背对着他入睡,却没有如常被收进身后人的怀里。陈昭月屏气,听到他在沉默中呼吸,她没有转回头看他,直到听见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我今天做了一个对我来说很痛苦的决定,也许将来有一天会后悔,但我现在觉得,不做会更后悔。”
他伸臂圈住她,闻到她身上沐浴露的清香,声音持续放低:“你知道的,我其实不是一个很会权衡利弊的人,很多事情不考虑后果我就要做,我爸说过我这个人心比天高,当时我很不服气,现在想来他说得很对。或许现在就是我认清自己的时机。”
认清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陈昭月侧了侧脑袋,他的唇碰到她耳垂,很凉,不知道在外面吹了多久的风。她缓缓握住他的手,在他的回握中给他渡去暖意:“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
她慢慢组织着语言:“尽管我说过,希望你能用更圆润的方式去处理,还说不希望你和公司闹不愉快,更不想你为我而为难。这是我的真实想法,而你做的不过也是你的真实想法,不妥协不让步,甚至走到这一步,我也不认为你会后悔。”
“今天我不小心把你那把旧吉他的弦弄断了,我觉得现在的我们就像那根弦,方方面面都绷得太紧,你总怕对我不够好,总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而我怕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尽管我觉得无所谓。还怕你为我做本不需要的对抗,又怕你为我妥协。”
她想清楚了,也希望他能想清楚。从恋爱到一股脑热去结婚,像经历过一场迟来又漫长的青春期。其实他们都不是不计后果的人,只是莽起来自信起来都以为能抵挡一切,却在某一时刻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脆弱。
一根弦能将人连接,也能将人割断。
“我们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吧,不留余力的、没有后顾之忧的。”
揽在她身上的手僵着不动,陈昭月回头,看到他就算躺着也格外绷直的背。她的目光聚焦在他胸口,好几年前给他买的睡衣,布料都起球了他还在穿,陈昭月也说自己的决定:“我也想好了,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去那边不管学习还是交流,对我来说都很有意义。”
徐咨阅看着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句递到他耳里,想到他们两个好好说话的时候一直是这样,有时候是他说她听,有时候他说她也同样安静听着,只是前两次他太咄咄逼人,让两个人都不开心,她却始终不疾不徐,坚持把矛盾和争端都抹平。
其实仔细想来,她做事情永远有她的节奏,安静的,专注的,似乎完全不需要他。也是,现在的他哪里值得被需要。